李玄一开口就直呼姓名，指名道姓乃是相当不礼貌的事情，和骂人也差不了多少，但晁衡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感到几分亲切，他知道李玄向来特立独行不拘小节，不管是天子还是走卒都是直呼名讳。如果刚才李玄忽然以表字相称，唤一声晁巨卿，晁衡心里反而要打鼓。

这位晁衡便是当年的遣唐留学生阿倍仲麻吕。他随遣唐使团入唐以后被特许入太学研习九经，与公卿贵族们比席受业。一年前的开元十四年，仲麻吕太学结业，参加科举考试，凭着过人的才学在鸿才广集的大唐科举试场上一举夺得了进士及第的殊荣，成为来华留学生中唯一的进士。

玄宗赏识他的才华，赐名晁衡，挽留他在唐入仕为官。如今，仲麻吕正在洛阳担任“左春坊司经局校书”一职，并入太子东宫刊校经史子集四库之书，辅佐太子李瑛研习学问。

李玄这句蹩脚的“こんにちは”和并不好笑的玩笑让仲麻吕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这位玄兄怎么还有心情说笑？

他借着夜明珠的淡淡光华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近在咫尺的李玄。这一位虽然看起来狼狈不堪，身上还有水珠在滴答滴答地往下落，但是神态上完全没有半点颓唐之色，也不见焦急愤怒，反而谈笑自若，一如当初上元灯会初见时那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这等神仙一般的人物到底是不凡。仲麻吕心中忍不住感慨。他的嘴角逸出一丝苦笑：“玄兄莫要笑话我。我……”

“啊……”李玄忽然想到了什么，“抱歉，我记起来了，现在是晚上，你教过我的，晚上不该说“口尼叽哇”1，该说“空帮哇”2才对，是不是这样？”

仲麻吕不禁失声笑道：“哈，玄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你会在此时此刻问我这个问题。”

李玄也玩笑着说：“当然，除了我这人人得而诛之的天下第一邪魔歪道大反贼，还能有谁？”

两人看似老友闲聊，但说话的同时李玄一直毫不放松地制住对方的要害，地下密室，光华阴冷，情状甚是古怪。

仲麻吕神色复杂地说道：“玄兄你当真，当真是胆……”

“当真是狗胆包天？”

“不敢不敢，不过玄兄的胆子怕是真的比天还要大上三分，几次三番地把陛下和玉真公主好生捉弄，如今又惹得司马天师出手……”

李玄不屑地一笑，“皇帝算什么，李隆基长得还没爷爷我俊呢。司马老头倒是有点本事，嘿，我本来总说不大看得起这老头，可是现在弄成这副模样，再说看不起他那蠢的人就是我了。”

这番话实在大逆不道，仲麻吕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礼貌地讪笑两声。

李玄心里有些无奈，这家伙有话不说，有屁不放，还真沉得住气，爷爷可没时间耗在这里，算了，还是让我来直接挑明，你这家伙深更半夜冒着偌大的风险来到这里，究竟是哪条门路？又是意欲何为？

李玄咳嗽一声说道：“虽说儒家士大夫出入老释参研佛道是很寻常的事情。不过我真没想到新科进士老爷会出现在这里，不知这是个什么缘法？”

“是两位阿阇黎3指点的缘法。”

意料之中的答案，不过仍有许多疑惑未解，李玄笑道：“嚯嚯，武曌当年得了佛门不少助力，李隆基抑佛扬道也是当然，你们的日子不太好过吧。”

武则天登基之前大兴杀伐，不但肃清政敌，更杀得李唐王室凋零殆尽，称帝践祚几乎已是万事俱备。可是当时仍有一个难解的死结深深地困扰着她。“女身为王”毕竟大大违背了儒家的伦理纲常和千百年来的传统礼法，如果不能找到一个强有力的理论证明她“受命于天”，即使强行称帝也无法慑服万民令天下归心，只会使得统治基础风雨飘摇。这成为了那个时候横亘在武则天称帝之路上最大的障碍。

而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恰恰就在佛门之中。薛怀义、法明等人适时地为武则天献上《大云经》大造声势，经文中“现受女身当知乃是方便之身，非实女身。”之说解决了武则天以女子之身称帝的麻烦，同时经文中暗指武则天乃是弥勒佛化身的天女，“受命于佛”，当主阎浮提世界。至于其他牵强附会伪造而成的图谶降瑞，如“止戈为武”，如“天授圣图”等等那就更是说不胜说了。

佛门在武则天收服天下人心登基称帝的过程中出了大力，因此那个时候的弥勒净土一脉可谓盛极一时。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李氏重登帝位，李隆基自然不怎么待见佛门。虽然他对于知名的大德高僧始终礼遇有加，封赏恩赐从来不缺，但在真正要紧的弘法传教方面却很少有什么积极的表态。

李氏为了汉家正统的名分，为解决胡人血脉的质疑，自唐太宗李世民开始，硬生生认了道教始祖老子为祖宗，以官家的权力将老子的地位拔高到佛祖释迦牟尼之上，还为老子上了“太上玄元皇帝”的皇帝尊号。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李唐皇室天然亲近道教。这些年来，在李隆基抑佛扬道的倾向下，道教这边可谓是声势日隆，威风越来越盛。

仲麻吕苦笑着说道：“是不太好过。这事真不知该怎么去说，两位阿阇黎是开元年间才东渡大唐弘法传教，与当年之事半点干系没有，但却受此无妄的连累，难以弘扬正法普度众生，哎……”

李玄心想，看来司马老头带来的压力实在太大，弥勒净土和密宗都联起手来了。这处密道多半就是弥勒净土贡献出来的秘密。他不禁心生感慨，这斗来斗去有什么意义？弘法传教真有那么重要？实在是叫人难以理解。可怜伯多禄辛辛苦苦弄了这么多年，连半点名堂也弄不出来，就是那劳什子景教也是一样，好不容易传教了几个王公贵族，皇帝老儿一发话还不是半点用也没有。也不知道看看这些年的佛道消长，就算得了皇帝的支持，还不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掉，弄来弄去尽是些空中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