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轻轻吐了口气，暂且放下心中的感慨，凌厉的目光始终定在仲麻吕身上，口中却一如既往地以闲谈的口吻举重如轻地说道：“难矣哉，难矣哉，司马老头真是惹人讨厌，哈，有这么一条肥龙盘着，大鱼小虾都不好过。我可是深有感触。晁衡，你又何苦趟这浑水，大和尚给你灌了什么迷汤？”
李玄趁着方才几句话的功夫，已经不着痕迹地施展手段查探了一番周围的情况。除了与刚才那个水池房间连通的通道以外，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其他的出入口，是一个深埋地下的密室。可是，仲麻吕身上的衣服干爽清洁，没有半点水渍，也绝对不是湿后干透的样子。换言之，必定有别的路径容仲麻吕进入这个房间。
李玄推断，这里和井下的入口一样也布置着极高明的机关法阵，除非身怀弥勒佛像那样的锁钥，否则就连机关在哪里也很难探知。他更进一步猜想，这地下的秘密绝不止一条逃生通道那么简单，而自己进来的井下入口也不是真正的入口，想来定是弥勒净土的和尚不愿暴露真正的秘密，所以才勉强寻了这么一条路来连通真正的逃生通道。
大和尚作此安排，背后不知有多少煞费苦心的博弈，除了要拆司马老头的台以外，肯定还有其他要紧的目的。现下，一切的关键都在仲麻吕身上，他手中掌握着开启这处房间进入出城密道后半段的锁钥，他身上肩负着值得他冒性命之险也要完成的重大使命。他们准备怎么对付我这惶惶的丧家之犬呢？是威胁，是交易，是示好，还是其他什么？李玄越来越感兴趣。
仲麻吕颇下了一番决心，这才敢开口朗声驳斥：“玄兄此言小弟不敢苟同，两位阿阇黎述生死之苦源，示涅槃之乐果，奥义精妙，令人倾心折服。岂可说成是惑人耳目的歪门邪道？灌迷汤之说着实不妥。”
李玄想问的是仲麻吕今夜在此的目的，却没想到对方的重点完全落在了另外一件事上，他大感无趣，也懒得同仲麻吕争辩这些，嘿嘿笑了两声，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仲麻吕甚觉意外，他原以为必定有一番教义之争，这是不可退让的根本道理所在。可是看李玄的样子……
仲麻吕忍不住说道：“玄兄，我对贵教所说原罪、圣子……不甚了解，但粗略观之，也有大方气度，绝不是歪门邪道之属。”他先礼貌地恭维了一番，然后问道：“只是以我肉眼凡胎看来，玄兄似乎，似乎不怎么……”
李玄直截了当地说道：“嘿，你不用欲言又止忌讳什么，我不信那玩意儿的。”
“玄兄你不信教？”仲麻吕的声音一下子高了三分，他实在惊讶不已，这是玩笑吗？这可不是能够随便开玩笑的事情。
李玄眉毛一挑，“我信那劳什子干嘛。”
“既然如此，为何玄兄竟然，竟然……不知玄兄方不方便为我解惑？”
李玄想了想，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而已，他随口说道：“伯多禄当年对我家有大恩，不能不报。这事说来复杂，急切之间实在说不清楚来龙去脉，你若感兴趣，以后有缘再会的时候我们再抵足夜谈。”
仲麻吕恍然大悟，李玄并不信教，那就没有根本性的立场冲突，一切都好说，难怪两位阿阇黎会如此安排，他们智慧高深，恐怕早已看穿了这一点，自己却是杞人忧天了。
他郑重其事地拱手说道：“玄兄，在下今夜等候在此，一是为了帮玄兄指引道路，二则是有一句话要带给玄兄。”
终于肯说了吗，李玄点头道：“多谢。请说。”
仲麻吕一个字一个字地郑重说道：“百年之后，或有法难降临汉地，我教恐有法脉断绝之虞。”
“百年之后？大和尚好能耐啊，居然还能预见未来？”李玄不太相信地问道。
仲麻吕摇头道：“密宗法门奥妙精深，非我可以妄言。”
李玄眉头微蹙，“也罢，大和尚还有什么话，要我做什么，一并说出来吧。”
仲麻吕说道：“只此一句，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李玄为难地说：“我大概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不是我推脱，只是我现下自身尚且难保，遑论百年之后，焉能为贵教护道？”
“我教慈悲度渡世，绝无挟恩图报之意。我只是将这句话带给玄兄。百年之后的事情便留待百年之后吧，届时玄兄愿意怎么做便怎么做，不必感到丝毫为难。”
“呵……”李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收回按在仲麻吕心口要害处的手掌，背手说道：“原来如此，难怪会选中你，这是做了在海外另传法脉的准备了，恭喜恭喜，密宗灌顶真传可是非同小可。”
仲麻吕摇了摇头，然后洒脱地说道：“不瞒玄兄，我根器愚钝，非真法器，是没有这等福缘了。不过百年之后，如果真的事有不忍，我教确实有在海外流传一只法脉的念头。”
李玄点点头：“我明白了。现在不是闲言叙旧的时候，既然话已带到，不如……”
“玄兄所言甚是。”任务已经完成，仲麻吕干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弥勒佛像，和李玄手中那个看似相同，但又有些许微妙的差异。他拿着弥勒佛像转身向墙边走去。
李玄定睛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原本看不出任何特异之处的墙上现在清晰可见一个小小的凹槽。
仲麻吕将弥勒佛像嵌入凹槽，口中默诵梵音密咒。看似浑然一体的墙体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正好可以容一个人穿过的出口。
仲麻吕收起弥勒佛像，回身一拱手，然后迈入出口，当先引路，“这是唯一一条可以无视天罗地网从容出城的道路。传闻当年修建之时曾得弥勒净土一脉的大德高僧秘密会同三千沙门为之做法，是以诸佛护佑秘法加持，纵使外界地裂天崩，密道也不会有丝毫毁伤……”
仲麻吕有些唠叨地说个不停，李玄面带笑意地听着，两人一前一后，从容地行走于地下密道之中，一如当初行走于灯火喧嚣的上元灯会。
司马老头虽然讨厌，但品行还是可以放心，凯瑟琳的安危大概不用担心，不过威廉肯定要吃不少苦头，好在以他的体质想死也没那么简单。放心吧，我李玄迟早会杀回洛阳，威廉、凯瑟琳还有“正典”，我会让司马老头通通交出来。
夜明珠的清冷光华渐渐消失在身后，一片漆黑中，李玄的眸子里似有雷霆霹雳在黑暗中闪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