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起身关上电灯。房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晚安。”
他听见z说。
他也小声咕哝着“晚安”。
一想到自己跟z同处一室,他就兴奋得只想在床上鲤鱼打挺。
接着他又想到,警夜人和秘术师在同一间屋里睡觉,这恐怕在全世界也是绝无仅有了吧?
他以为自己肯定会彻夜不眠,没想到一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是天光大亮。
他一个仰卧起坐,惊觉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z的床上空荡荡的,床单被褥打理得整整齐齐。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已是上午十点了。
“z?”段非拙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他一早就出去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出现在段非拙脑海中。
“石中剑?”段非拙问。
“不是我还能是谁?难道这儿有个隐形人在跟你说话吗?”石中剑的口吻有些不满。
那家伙一路上都没说话,段非拙都快忘记他持有这么一把魔法剑了。
“你最近真是沉默寡言啊。”段非拙一边换衣服一边说。
“警夜人就在我旁边,我哪敢说话?”石中剑愠怒,“你要是想听我说话,我倒是可以一直说个不停。你但凡不小心应了一声,暴露了你我的身份,看警夜人不一剑把你捅成人肉烤串。”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段非拙揶揄。
“那当然了。要不是我的克制,我那自我牺牲的伟大精神,你早就蹬腿挺尸了!”
段非拙用冷水简单洗漱了一下,下楼来到旅馆大厅。几名客人正在吃早餐,z也在其中。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接着对服务生做了个手势,让他再上一份早餐。
“你应该叫醒我的。”段非拙在对面坐下,语带责怪。
“你昨天太累了,多睡一会儿也无妨。”z饮了一口茶。
幸好桌上放着一份当天的报纸,段非拙急忙抓起报纸,假装读报,以缓解自己的窘迫。
“有什么新闻吗?”z漫不经心地问。
段非拙扫过报纸上大大小小的标题:“阿伯丁市政府正在商议要不要实行宵禁。警方调查进展迟缓,遭到非议。一名市民被恶犬咬伤……嗯,没什么大事。”
“你认为应该从何处着手调查?”z问。
“我不知道。”段非拙叹气,“完全没有头绪。也许我该再把档案读一遍。你们苏格兰场一般是怎么做的?”
z放下茶杯。“常规的调查手段就是去死者遇害的地方现场勘查。”他说,“虽说阿伯丁警方应该不会漏掉什么重要线索,但话也不能说得那么绝对。”
有道理。不愧是苏格兰场的精英。段非拙虽然读过不少侦探小说,但对于刑侦破案的流程一窍不通。这方面还是得依靠z的专业技能和敏锐直觉。
“第一个死者是在码头被发现的,我们要去那儿吗?”
z摇头:“太久远了。就算现场留有什么线索,到今天恐怕也磨灭了。我建议从最近的一起案件开始。”
“露丝的死亡现场?”
“没错。”z说。
段非拙回忆昨夜读过的档案。“露丝是在去诊所上班途中遇害的,我们干脆沿着她上班的路线一路找过去好了。”
“我也正是此意。”
敲定了计划,段非拙飞快地吃完早餐,背着石中剑走出旅馆。
今天依旧是个雨天,但雨势比起昨天小多了。z站在旅馆门口,抬起手接了几滴雨水,眉锋微蹙:“这场雨下得真不是时候。线索或许都被冲掉了。”
他撑起伞,招呼段非拙到他伞下。揽住段非拙的肩膀的时候,他碰到了他背上的石中剑。
“你为什么总带着这把破剑?”z狐疑地问。
“你才破!”石中剑破口大骂。
“呃,”段非拙心虚地瞪着地面,“防身。”
“你要是想防身,何不买一把枪?我可以教你怎么用。”
“那就大可不必了!”段非拙忙说,“我还是用剑比较顺手,枪什么的,太暴力了,哈哈,哈哈哈……”他干巴巴地笑起来。
他们乘出租马车来到烂泥街露丝家门口。一想到这儿就是露丝“死亡之路”的起点,段非拙不由的心情沉重。
他敲响露丝家的门。开门迎接他的仍旧是露丝的母亲罗伯茨夫人。
“医生!您来啦!欢迎!”她的精神看上去比昨天好一些。
看到段非拙身旁的z,她露出害怕的表情。当初z和色诺芬差点儿逮捕段非拙,多亏了烂泥街居民求情,段非拙才被释放。罗伯茨夫人对此还记忆犹新。
“这位不是……警察先生吗?”罗伯茨夫人犹疑地说。
段非拙介绍:“他是伦敦警察厅的芝诺·辛尼亚警探。他来阿伯丁调查连环杀人案。”
罗伯茨夫人瞪圆了眼睛。“调查露丝的案子?”她怔怔地说,眼睛湿润了,“太好了,是伦敦的警察,伦敦的精英来调查案子了……一定会很快真相大白,露丝她……她……”她哽咽得说不出话。
“对了,警局已经做完尸检了。”段非拙说,“我请了一位遗体修复师来修复露丝的……您不反对吧?”
罗伯茨夫人更惊讶了:“那……那得花很多钱吧?”
“没关系,我已经付过了。”
“这怎么好意思!”罗伯茨夫人捂住嘴,“您待我们家太好了,医生,我怎么能再让您破费呢?”
“算不上什么破费。我做不了什么,只能尽我的一点儿心意。”
罗伯茨夫人泪如雨下。她撩起围裙擦去泪水:“对不起,明明是好事,我却这么失态……”
段非拙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这时z开口了:“夫人,请您节哀。要是令嫒的在天之灵看到您一直为她悲伤落泪,她也不会好受的。”
罗伯茨夫人捂着脸,呜咽道:“您说得对,警察先生,我……我太傻了……露丝也常说,贫穷没关系,只要快快乐乐就好……”
她努力忍住泪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们正打算去调查令嫒的遇害现场。”z说,“她在诊所上班是吗?一般都是何时上班,何时回家?”
z的语气十分冷淡,但面对激动的罗伯茨夫人,这份冷淡反而缓和了她的情绪,让她平静了下来。
“她在码头街的斯通诊所当护士。前些日子斯通医生的儿子摔成了残废,需要人照顾,斯通医生就专门请了两个护士。露丝她上夜班,从晚上七点到早上七点。”罗伯茨夫人回忆道,“她一般会提前二十分钟出门。”
她的心思放在了思考上,就不那么沉湎于悲伤了。段非拙这才觉察到z问话的用意。他不仅暗暗佩服起来,z不愧是苏格兰场的精英,心思这样缜密。
“白天她都待在家里?”
“是的,除了诊所的工作,她还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她工作得很辛苦,她总说等攒够了钱,就给她爸爸买一条机械义肢……”
罗伯茨夫人哀怨地望了一眼她丈夫的工作室。罗伯茨先生今天也没有露面,只有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工作室中传来。
“露丝最近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z问,“比如,视觉、听觉比以前敏锐,体力比以前更丰沛,或者某些能力突然变得更强大?”
罗伯茨夫人摇头:“她很正常啊,您说的那些都不曾有过。反倒是她一直连轴转,比以前更疲惫虚弱了。”
z垂下眼睛。他本想打探露丝是否拥有什么异能,结果却让他失望了。
“那我们告辞了。”z说,“如果您想起什么不同寻常的事,还请您告诉我们一声。我住在警局附近的一家旅馆,名字叫……”
留下旅馆地址后,他们告别了那位可怜的妇人。从烂泥街前往码头街的斯通诊所,最快、最直接的道路只有一条。段非拙熟悉路线,便领着z向斯通诊所走去。
从露丝家附近的路口朝左拐,在一家酒吧和一家食品店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小巷。地面泥泞不堪,罕有人至,但只要穿过这条小巷,就能抵达码头街。若不愿绕远路,这儿就是最快的途径。
段非拙站在巷口,望着小巷中的积水。巷口本有下水道,但不知是因为雨势太大还是淤泥堵塞,下水道正像喷泉似的往外涌水。
根据他所读到的档案,露丝就是在这条小巷中遇害的。
警方曾在巷口拉起警戒黄线,但如今黄线依然撤去,只有半截线头在风中没精打采地摇摆。距离露丝死亡已过去了好几天,加上天降大雨,现场已经什么线索都找不到了。
“发现什么了吗?”z问。
“没有。”段非拙叹气。
他挤进小巷中,踏着淤泥来到另一侧的码头街。海水特有的咸腥气息扑面而来。码头街和烂泥街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水手们随着船只来来往往,陌生的面孔多如牛毛,最适合凶手藏身。
段非拙想象着露丝遇害当天的情景:她一如既往离开家,向母亲告别,走上这条她走过无数次的路。天已经黑了,只有路灯为她照明。她脚步轻快,进入那条小巷。她根本没想到这附近藏着一名凶残的暴徒,正准备取她的性命……
等等,如果露丝目击了凶手的相貌,那么的她的记忆会不会残存在她的随身物品上?使用灵视能力,岂不是就能找出凶手?!
段非拙觉得新世界的大门正在自己面前缓缓敞开。他迫不及待地想直奔警局,向阿伯丁警方讨要死者的遗物。按理说遗物作为重要证物,应该会保存在警局中才是。
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z——他不必坦白自己拥有异能这回事,只说他想调查死者的遗物就行。但他刚要开口,就被不远处传来的震耳欲聋的狗叫声打断了。
z皱起眉,捂住耳朵。那声音在段非拙听来都觉刺耳,z的听力那么敏锐,对他来说大概就和受刑差不多。
只见一名身材矮小瘦削的中年男子牵着两条斗牛犬,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与其说是他在遛狗,倒不如说是狗在遛他。
斗牛犬个头不大,脾气到不小,一边拖着主人到处跑,一边还朝路人龇牙咧嘴、大声狂吠。好几个路人落荒而逃,一位女士在逃跑时甚至踩到了自己的裙子,摔进了水坑里。
段非拙一眼就认出了遛狗的人。
“这不是斯通医生吗?”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打招呼。
斯通医生努力扯住两条狗,眯起眼睛打量了段非拙好一阵才认出他。
“切斯特医……先生!”他仍然固执地不肯承认无证行医的段非拙是他的同行。
“想不到在这儿遇见您。遛狗吗?”段非拙瞄了一眼那两条上蹿下跳的小恶魔。
斯通医生讪笑:“是啊,我儿子养的狗。真可爱是不是。他现在住院了,所以只能由我来遛。”
“原来是狗。”z阴郁地说,“你要是不说,我还以为阿伯丁进了什么怪兽。”
斯通医生望着他:“这位先生是……?”
“芝诺·辛尼亚,来自伦敦警察厅。”z面无表情地报上名号。
斯通医生颤抖了一下,被他警察的身份吓了一跳。
“您是来调查……”
“阿伯丁连环杀人案。”z说。
两条斗牛犬又狺狺狂吠起来,挣扎着想脱离遛狗绳的束缚。其中一条发现距离最近的z似乎是个不错的目标,于是摆动着四条小短腿飞快地冲向他,宛如一颗小型炮弹。
它一口咬住z的腿。
斯通医生发出一声橡皮鸭子被踩了一脚般的尖叫,急忙拽绳子:“回来!你这只小畜生!”
然而狗反而咬得更紧了。
z低下头,露出冷酷的表情。
斗牛犬松开了牙齿,夹着尾巴倒退几步,布满松垮褶皱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也难怪它会这般诧异。一般人挨上它这么一口,肯定会血流如注、哀嚎不止,然而z的腿是机械义肢,它没把自己的牙磕掉已经算很幸运了。
“对不起,警察先生!”斯通医生持续尖叫,“您没受伤吧?我的诊所就在附近,我可以为您治疗!”
“不必了。我没受伤。”z冷冷说,“不过我倒是很想拜访一下您的诊所。”
“……我?”斯通医生讪笑,“我那儿没什么好看的……”
“已故的露丝·罗伯茨小姐是您那儿的护士吧?”z问,“我有几个关于案子的问题想问问您。”
“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诉警察了!”
“又没告诉我。”
z抛下这句话,就丢下斯通医生,径自往诊所方向走去。
段非拙慌忙追上他:“你怎么知道诊所在那个方向?”
“气味。医药的气味。”z目不转睛道。
斯通医生见不论如何也逃不过这场审问,只好任命了。他拽着那两条凶残的斗牛犬跑到z面前,一脸讨好似的微笑:“我来给您领路吧!”
——刚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段非拙腹诽。
斯通诊所距离此地并不远。在段非拙的印象中,它的服务对象主要是水手,这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常常因为打架斗殴受伤,或者与当地女性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而换上不可言说的疾病。因此诊所总是生意兴隆。
然而如今的斯通诊所却门可罗雀。候诊室里空无一人。斯通医生将斗牛犬拴在门口的柱子上,邀请他们进门。
“现在阿伯丁的居民都这么健康了吗?”段非拙问,口吻中不无讽刺。
斯通医生听出了他的讽刺,气恼地瞪了他一眼,但碍于z的存在,又不能明着怼回去,只能吞下这口闷气。
“自从报纸上报道露丝是我们这儿的护士,患者就吓得不敢来了。好像来我们这儿看病,就会变成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似的。”斯通医生苦闷地说,“另外,那两条狗也是个问题。唉,它们太凶了,前天还咬伤了一个路人,那家伙把消息捅到报社去了,害我赔了好大一笔钱。可我又不能把它们丢掉,它们是我儿子的爱犬……”
段非拙有些幸灾乐祸。当初斯通医生向烂泥街居民狮子大开口、对即将离开伦敦的他冷嘲热讽的时候,可曾料到自己也有落魄的一天?
至于那两条恶犬,也只能说是他活该。俗话说物似主人形,养出什么样的宠物,就说明主人是什么样的人。要不是斯通医生的儿子成天纵容那两条恶犬,哪会有今天?
斯通医生领着他们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们路过一间间病房,大多数床都空着,看得出诊所的生意最近确实一落千丈。
只有一间病房有人。段非拙飞快地往里瞄了一眼,瞧见一个年轻男子躺在床上,闭目昏睡,一个膀大腰圆的护士正靠在床边打瞌睡。
“艾玛!你又偷懒了!”斯通医生怒道。
那护士惊醒了,急忙拿起一条毛巾给病床上的男子擦脸。斯通医生盯着她的时候,她装出认真的模样,可医生的视线一移开,她的动作就变得敷衍了许多。
“让两位见笑了,”斯通医生干巴巴地笑道,“那是我家的女仆。自打我儿子住院,我就让她来照顾他。可她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所以我才会额外雇露丝来帮忙。”
“令郎生了什么重病?”z问。
斯通医生神色一黯:“他喜欢玩儿蒸汽掠行艇,有一天他从上面摔了下来,残废了。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机械义肢有用吗?”
“他不是摔断了腿,而是脊椎……唉,不提也罢。”斯通医生摇摇头。
到了办公室,斯通给客人倒了茶,还抠抠搜搜地拿出一碟饼干。段非拙怀疑饼干可能已经放了一年,看上去和林恩夫人的暗黑料理可以一决高下。他决定死也不碰这玩意儿。
这件办公室不像医生的办公室,倒像是私人书房。书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斯通医生和他的家人,有他的结婚照,他儿子的毕业照,还有他妻子的单人照。
除了办公用的桌椅和招待客人的沙发,这间屋子里最显眼的就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博古架。段非拙差点儿以为自己回到了秘境交易行。
博古架上放着各式各样的文玩,最瞩目的位置摆着几尊雕像,不是跳舞的男人,就是长着大象头的人,要么就是踏着男人的女人。
哪怕段非拙这种对于民俗文化无甚研究的人,也能一眼看出它们浓郁的印度风格。
z饮了一口茶,问:“能说说露丝小姐遇害那天的事吗?她是在上夜班途中遇害的,您发现她没来上班,就不觉得奇怪?”
斯通医生耸耸肩:“我以为她吃不了护士的苦,所以不干了。这种事在她那样的年轻姑娘身上很常见,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路了。”
z问:“那您是何时得知她过世的?”
斯通医生说:“第二天,警察来找我。他们说发现了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但面目毁损严重,认不出是谁,所以在附近挨家挨户地打听。我顿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没准是露丝。我就这么跟他们说了。”
“据您所知,露丝小姐有没有仇家?或者最近有没有出现异常之处?”z问。
斯通医生不耐烦:“我对她的私人关系不甚了解,毕竟我只负责给她发工资,又不是她爹。至于异常之处嘛,那姑娘很普通,我没发现什么。”
段非拙任由z主导这场问答。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斯通医生身上。博古架对他来说更有吸引力。
斯通医生注意到他一直盯着博古架瞧个不停,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啊,您注意到了。很稀罕是不是?那是我从印度带回来的纪念品!”
“印度?”段非拙扬起眉毛。
“我年轻时当过军医,在印度服役。那儿真是一片迷人的土地,除了蚊子和刁民有点儿多……”斯通医生傲慢地扫了他一眼,像是在说“只有正规学过医的人才能拥有为国效力的殊荣,你这种野路子就别做梦了”。
段非拙目不斜视地盯着那几尊印度雕像。
它们每一尊都散发着秘术物品独有的光辉。
***
离开斯通诊所时,段非拙内心的疑问非但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比之前更多了。
斯通医生办公室里的那些雕像毫无疑问是秘术物品。他说是从印度得来的,倒不像是说谎。那些雕像都是印度教中的神灵,制作过程中附上了什么奇特功能也未可知。
斯通医生知道这件事吗?他看上去不像秘术师,那么他是单纯将那些雕像当作纪念品?
阿伯丁发生连环杀人案,露丝也成了牺牲品,而她的雇主手里刚好有几尊秘术雕像——这难道仅仅是个巧合?
最重要的问题是……
段非拙用眼角偷瞄身边的z。
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z呢?如果告诉他,该怎么说?总不能直接坦白自己在雕像上看见了秘术的光辉吧?那样他恐怕就得和阿伯丁连环杀手一起进监狱了。要如何委婉地说出自己的发现,却又不引起z的怀疑呢?
思考这个问题,段非拙的脑袋都快过载爆炸了。隐瞒秘术师的身份待在z身边,和他一起破案,真是太难了!他当初为什么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啊!单纯当一个秘术师,或者单纯当一个警夜人,都要比现在轻松得多!
他简直欲哭无泪。可事到如今,除了继续捂紧自己的马甲之外,他别无选择。
段非拙摇摇头,将这些纷杂的思绪甩出脑海。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调查案件,他自己的事可以往后放一放。
他们接下来又前往其他几名死者遇害的地点。但和露丝死亡的现场一样,因为时隔太久,压根找不到什么线索。
这场奔波以一无所获而告终。段非拙不禁有些灰心丧气。
但他至少还手握一条线索——他的灵视能力。
“我想去一趟阿伯丁警局。”他对z说,“看看警方收集的证物,比如受害者的衣物什么的。”
“你认为,凶手或许会在受害者的随身物品上留下什么痕迹?”z问。
“说不准呐,总得试试。”
“也是。”z沉吟,“就是不知道阿伯丁警方是否同意了。”
“这就得靠您——苏格兰场的精英出面劝说他了。”
***
阿伯丁的警察果然不大高兴。
“你当我们是白痴吗?假如凶手真的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我们会找不出来?”
负责连环杀人案的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警探,他也是阿伯丁警局最资深的警探之一。听过段非拙的要求后,他恼火地瞪着年轻人。
“呃,以防万一嘛。”段非拙说。
要不是z的警衔比这位老警探高好几个级别,就连他的顶头上司见到z都得点头哈腰,老警探可能当场就把他们从办公室窗户扔出去了。
他嘟嘟囔囔地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带他们去了证物室。
这时代指纹鉴定技术还未曾应用到司法方面,警察也从不考虑徒手拿取证物是否会污染指纹。所有证物都大喇喇地摆在一排架子上。老警探随意一指:“这些都是了。”
阿伯丁警察还算尽职尽责,将现场收集到的证物都分门别类储存起来了,包括死者的衣物和随身物品。
“这是那个姑娘的衣服。”老警探指了指一堆破布,“凶手几乎把它撕成碎片。我不知道你能找出什么来。”
破布沾满了血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段非拙将破布展开,凝视着上面的血迹。
他眼前浮现出一条破落的道路,地面坑坑洼洼,路灯也坏了好几盏,黯淡的光芒照耀着一个孤独的影子。
是露丝。她穿过烂泥街,进入那条狭窄幽暗的小巷。这天没有下雨,下水道自然也没反水。小巷的尽头是一盏明亮的路灯,迎面吹来咸腥的海风。
段非拙瞪大眼睛。露丝就是在这儿遇害的。凶手究竟是从哪儿蹿出来的呢?如果是从正前方袭来,露丝不可能看不见……
下一秒,露丝就停下了脚步。她颤抖着,抽搐着,当她低下头,只看见两条苍白的胳膊,一条勒住她的脖子,另外一条箍住她的腰,防止她逃跑。她想尖叫,但她的嘴随即被捂住。她的视野逐渐变得黑暗、模糊……
段非拙猛地从露丝的记忆中抽身。他大口喘着粗气,脖子上一阵不舒服,好像他自己也被勒住了似的。
好消息是,他的确能看见遗物上残留的记忆。
可坏消息是,凶手是从背后袭击露丝的,她没瞧见凶手的真容。
“小伙子,你还好吧?”老警探狐疑地打量他,“不过是一件血衣而已,就把你吓成这样?”
段非拙没回答他,将血衣放回证物架上。
露丝没看见凶手,不代表其他死者没看见。
他指着旁边的一块怀表问:“这是谁的遗物?”
老警探想了想:“第四名死者,那个文法学校的教师。”
怀表上布满擦痕和凹陷,像是曾重重跌落在地上。段非拙掏出一条手绢,包着怀表,小心翼翼地打开,防止留下自己的指纹。阿伯丁警察不在意留下指纹,不代表他不在意。
怀表的表盘摔裂了,指针停在了夜里11点45分。
“我们估计那就是他的死亡时间。”瓦伦警探说。
段非拙凝视着指针。它让他联想起秘境交易行中的那只黄金时钟。
又一幕奇异的光景浮现在他眼前。一条宽敞整洁的道路,怀表的主人正快速前行——人是不可能移动得这么快的,所以他应该是骑着自行车。
忽然,他连人带车倒了下去,摔在了路边的马路牙子上。他的眼镜摔掉了,视野变得一片模糊。
一个人影走到他面前,背对着路灯光线,只留下一片剪影。
段非拙暗骂了一声,这位教师怎么好死不死是个近视眼,这下什么也看不清了!
教师手脚并用地朝后退去:“是……是你!你为什么要袭击我?”
模糊的黑色人影没有说话,只是进一步逼近教师。
“我老婆快生了,我想赶回去陪她。求你,别伤害我……”
人影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段非拙的眼底突然灼痛起来,想是有一根烧红的钢针刺进了他眼底。
他丢下怀表,捂住眼睛。
“你怎么了?”z环住他的肩膀,语带关切。
“没事,只是有点不舒服……”段非拙咕哝。
老警探凑到他跟前:“老天,你眼睛里都是血丝。你几天没睡觉了,年轻人?苏格兰场用人用得那么狠吗?”
他不无谴责地斜睨着z,好像z是个拼命使唤手下员工的血汗工厂老板一样。
“你太累了。回旅馆休息。”z用命令的语气对段非拙说。
段非拙本想抗议,但他很快想起了z之前命令他去休息的情景。只要z用这种语气开口说话,那就是他心意已决的意思,旁人休想改变他的想法。
“我知道了。”段非拙揉着眼睛说。
“抱歉打扰您了。”z对老警探说。
“我一直以为我们上司挺会压榨人,没想到是我见识太短浅了。”老警探挖苦道。
他把段非拙和z送到警局门口,想叫一辆马车,但段非拙婉拒了。旅馆距离警局很近,步行即可。老警探仍有些不放心,目送他们一直走到街口。
段非拙的眼睛实在太痛了,根本看不清路。要不是z一直搀扶着他,他可能会一路走进水沟里。他现在才体会盲人的不便之处。z可以听风辩位,生活上几乎没有阻碍,导致段非拙一直以为眼盲并不是什么特别重大的缺陷。他如今才明白,那只是因为z过于强大了。
旅馆老板见段非拙进门时的模样,吓得不轻。他想帮z一起搀扶段非拙,z却挥开了他的手。
“别碰他。”z冷冷说。
接着,他将段非拙一把打横抱起,登上楼梯。老板只能诚惶诚恐地跟在他们后头,当z在客房门口站定,他小心翼翼近前打开门。
“你下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要来打扰。”z一面将段非拙安置在床上,一面吩咐旅馆老板。
旅馆老板望着他俩,露出复杂的表情,蹑手蹑脚地关上门。
段非拙倒在床上,忍耐着眼底那针刺般的疼痛。
“我没事……”他咬紧牙关,“大概只是最近用眼过度了……”
“需要叫个医生来吗?”
段非拙感觉到床垫一陷。z坐在了他身旁。
“我自己就是医生。”段非拙咧开嘴,“我真的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不用管我……”
某种冷冰冰的东西搭上他的额头。段非拙眼底的灼热稍微褪去了一些。他贪恋那凉爽,又往那东西上凑了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其实是z的手。
z平时都戴着手套,很难觉察到他手上的温度,直到此时段非拙才深刻地体会到,他的机械义肢原来是这样冰冷。
“能不能,给我一杯热水……”段非拙呻-吟。
那只冰冷的手移开了。接着是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一个。
“小子,你没事吧?”石中剑的声音冒了出来。它现在只敢在两人独处时说话。
“我的眼睛不太妙。”段非拙说,“约瑟夫使用他这份异能的时候也会这样吗?”
“要是用得过度了,他会很疲倦。”石中剑说,“但反应没你这么大。你是不是太逞强了?约瑟夫花了十几年才驯服这份力量。你继承它还不到一个月,不可能一下就达到约瑟夫那样的高度。你要是掌握不好火候,没准这份力量反而会反噬你。”
段非拙默然不语。他想起了z曾告诉过他的开膛手杰克的故事。那家伙吃掉了许多异能者,获得了他们的力量,却因为无法驯服这份力量,反把自己给逼疯了。
他也会变成杰克那样吗?变成一个为了满足自身**而滥杀无辜的疯子?
“我不会堕落成那样的。”段非拙攥紧拳头,“我绝对不会走上开膛手杰克的道路!”
相反,他还要抓住那个为祸阿伯丁的北方开膛手杰克!
他仔细回忆他在证物室通过灵视能力看到的情景。
露丝只目睹了凶手的手臂。那手臂从形状看,显然属于男人。皮肤苍白,不像是工人阶级。常年劳作的人民通常都晒得很黑。与后世追求小麦色健康皮肤的欧美人不同,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民以苍白为美,因为只有不事生产、足不出户的贵族才能拥有白皙的肤色。
一个上流阶级的白人男子。哼,真是连环杀手的标准配置。
而那位文法学校教师临死前目睹的场景就更耐人寻味了。他虽然没看见凶手的真容,但他说了一句“是你”——他认识凶手!
那位教师在寄宿制学校工作,除非学校放假或是他请教,否则他都会住在学校中。他每天接触的人相当有限,若是从他的社会关系着手,没准就能找出凶手!
阿伯丁警方给的那份档案相当翔实,甚至连被害者的照片都夹在其中。但苦于这时代的刑侦技术限制,很难从物证上找到什么突破。若是在现代,先来一套指纹、dna、齿痕检测,再通过排查被害人的社会关系找出嫌疑人,对比嫌疑人的生物信息就能锁定凶手。可惜……
要是能回到证物室,再多看几件证物就好了。
石中剑大概是太久没说话,又开始哼哼唧唧:“小子,我怎么觉得你对查这件案子格外上心?因为那个姑娘吗?”
“她是我的朋友,我要替她讨回公道。而且一直有个连环杀手在街头徘徊,你不觉得很可怕吗?不把那家伙绳之以法,我连觉都睡不好。”
“你整天嚷嚷懒得做这个懒得做那个,真遇到事情的时候怎么比谁都积极?”石中剑吐槽。
“你只是一把剑,你不懂。”段非拙摇头叹气,“只有外部环境安稳,才能快乐地躺平咸鱼混吃等死。否则那就不是混吃等死,只剩等死了。”
房门忽然开了。段非拙赶紧闭上嘴。
z端着一壶水走进来。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他眉头微蹙。
“自言自语。”段非拙紧张,“我在回顾连环杀人案的案情……”
“现在别考虑那些了。”
z将段非拙扶起来,在他背后塞了好几个枕头。一杯热水递到段非拙唇边。他感激地喝下一口。
眼底的疼痛逐渐消失。他壮着胆子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的视力并没有受损,他仍能清晰地看见周围的景物:整洁的房间,堆着档案的桌子,坐在他床边的z的俊逸的面孔。
“我没事了。”段非拙移开视线,不自觉地脸红,“能把档案拿过来吗?我还想再看一遍。”
“不准你看了。”z冷冷说,“现在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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