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方蒙亮,李检便入了长春宫来传婉媃:“皇上令贵妃娘娘入南三所庑房一趟,叮嘱您带着该带的东西,不需宫人随行侍奉。”
婉媃似预到了一般,平静颔首,并不多言,起身随着他去。
霜若与云蝉相送她出了宫门,在上轿前贴她耳畔嘱咐一句:“娘娘可别忘了奴婢昨日与您所言之事。既不可两全,总得保住自己。”
婉媃莞尔一笑,另做它话:“照顾好胤䄉,他近日贪睡,别误了入尚书房的时辰。”
抬轿的内监不容她说完话已然启程,这本不是自己坐惯了的轿子,而是初得宠时,皇上独赐与她的椒香轿。
她望着轿内这些昔日熟悉惯了的装饰,在光线暗淡的轿里,无声端坐。
那椒香从前闻着暖彻心扉,如今却隐隐透着一缕幽凉的寒意。
她静静感受着抬轿内监从匀称变为粗喘的呼吸声,也明白自己离着终点愈发近。
前路无路,可也只能前行,由不得她做主半分。
记不得行了许久,轿忽停。李检伺候着婉媃落轿,她瞥一眼那熟悉的庑房门,门把儿上生着的红锈尚在原位,好似一切都未曾改变。
李检冲婉媃拱手一揖,有些为难道:“娘娘,人在里头,您请吧。”
婉媃淡漠一笑,正行至门前欲推门而入时,李检却忽而叫住了自己:“娘娘,行事三思,慎重而为。”
他目光有说不出的深意,好似要提醒婉媃什么,但却碍着旁人皆在,终未启齿。
其实不用他说,婉媃也明白。
事到如今,又能提醒自己什么呢?
无非是要自己亲手将丹药喂给沈夜去。
唯有他死了,自己才能活。
她冲李检颔首以示谢意,沉一口气,头也不回的推门而入。
庑房内仍是原来的摆设,正中立在木案上的那株辛夷略有些枯萎,了无生机耷拉着花蕊,就这般蔓着垂死气息插在瓶中。
沈夜正坐在那花旁,含笑睇着自己。
他的伤口添了药,为太医仔细包扎,人气色也添几分红润,不似那日气若游丝苍白瘆人。
他见婉媃怔在原地,忙起身挪过椅子来,拂袖擦了又擦,才请婉媃入座。
每每来时,他都是这般。婉媃一应用具,非得擦拭数遍才肯予之。
原是心底在乎极了她,不愿她受半分委屈。
婉媃平静落座,却一直低垂着眉眼瞧着自己氅衣上艳色的纹络,不敢看他一眼,也不敢与他说上半句话。
“你怎么了?”
这般寂静相对的久了,终是沈夜先开口问了一句。
他言辞轻松,说得云淡风轻,仿若今日相见,只同寻常一般,还有往后。
婉媃深吸一口气,艰难抬头看他,露出一记和煦的笑:“无事,夜里睡得晚,有些倦乏。”
菱窗微合,有刺目的白光透过缝隙直直映射在沈夜面上。
他带着满面的痞笑,目光里尽是少年般的清澈纯粹。
这般模样,宛若初见。
好似这许多年,都是一场幻梦。亦或者如今,仍是梦一场罢。
婉媃叹了一声,佯装轻松道:“你房里有酒吗?”
沈夜颔首,起身取过置在榻前的酒葫芦递给婉媃:“可还记得这个?”
婉媃看了那葫芦须臾,会心笑了:“自然记得,还对着那葫芦口饮过酒。仔细想想也有些年头了,你倒存的极好。”
沈夜扬眉爽朗一笑:“你知道我的,自己觉着珍贵的东西,必好好儿护着。”
交织的光影将思绪拉扯回数十年前,那一日,婉媃同沈夜与府邸初见,他便是这般笑看自己。
后来与自己逛花市,添花灯,守除夕,闹元宵。
尽是这般。
她心底略酸,起了葫芦塞子大口大口将酒水灌入胃中。
昂首一饮,久不落下。
沈夜瞧的急了,一把将酒葫芦夺过,令得酒水洋洋洒洒泼了彼此一身:“你一人饮完了,可想着给我留点!此刻身上伤正痛着,全靠着它疏解呢。”
他晃一晃葫芦,端起进了一口,‘啧’了一声,大大咧咧一抹嘴道句痛快。
心底遽然而生的酸楚寻不见来由,婉媃只望着他,红透了眼也不见半滴泪落下:“对不住。”
沈夜一愣,收敛笑意摇头:“你与我之间,本不用说这些。你从未对不住我。”
“对不住,陵游哥哥。”婉媃并不理会他说些什么,只一声复一声重复着:“对不住,是我害了你。”
见她唤自己陵游,沈夜索性也不拘着礼,扬眉道:“婉儿从来在府邸便爱哭,如今已为人母,还是这般哭哭啼啼的性子吗?”
婉媃静默不语,手指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沈夜瞧了一眼,惊讶道:“这是......戈壁玉髓?”
婉媃颔首,目含柔波看他:“是。你送我的那块。我觉着极好,便要内务府制成了扳指。你知道我最嫌着珠翠累赘不爱多添。可如今戴着它,我只觉着舒坦。”
沈夜打从心底里无尽欢喜,取过葫芦又满饮一口,才不好意思笑笑:“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什予你,只这一物,你喜欢就好。”
“还有那枚你骗我是星子的萤石,我也妥帖收着。”
两两相望,只需一笑,尽在不言重。
沈夜瞥一眼刺目日光,微眯了眼道:“我比不上皇上,能给予你良多。多谢你不嫌弃。”
婉媃轻叹:“他给我的,也给了旁人,给的更多,更足。你给我的,却是他这一生都给不了的。你无需与他相比,脏了你自己。”
他笑,眉眼俊朗若璞玉,口中轻描淡写吐出一句:“婉儿,往后我无法再护着你了。只是今日,我仍想再护你一回。”话落,他痞笑着摊开手掌放在婉媃面前,语气平淡而决绝:“给我。”
婉媃下意识将身子向后倾一倾:“什么?”
“能见你最后一面,此生最后一刻有你相伴,我知足。”沈夜拉起婉媃冰凉发颤的手,暖在自己掌心里:“他要你来,我明白为着什么。”
有无限的痛楚化作冰刺直往心底里钻,婉媃蹙眉看他,极力摇头:“你知足什么?知足我亲手送你去死吗?我不要你死,你得好好儿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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