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结爱(三)

沈夜摇头苦笑,攥着婉媃的手更紧几分:“你知道,我活不了。你也知道,我只盼着你能好。有些话从前因着彼此的身份我不敢说,如今到了此时,再不说只觉此生遗憾。”

婉媃闭目颔首:“你说。”

他有些羞涩搔了搔后脑,语气极轻缓,字句结巴道:“若婉儿昔日未入宫,待我衣锦还乡往府邸提亲,你可愿嫁与我?”

婉媃闭紧双眸,泪不住涌出:“哪里需要衣锦还乡?只要是你,我定愿意。”

这样的话,埋在自己心底不知多久。

从前的日子,同长姐与沈夜玩乐府邸扮起戏角来,总三五次里与沈夜佯做夫妻。

那时哪里懂夫妻为何?不过瞧着阿玛与母亲情好,便觉夫妻是相看欢喜的璧人罢了。

如今懂了,尚不如不知来得痛快。

沈夜一时无言,怔怔望着婉媃,眼波怀柔,似能沁出水来。

婉媃强忍着内心痛意,挪手摆一摆案上花瓶,整理着那株辛夷渐枯的花瓣,轻声道:“问君辛夷花,君言已斑驳①。少时我便欢喜这花,觉着名字极美,如今除却长春宫,唯你这儿开了一株。只是险要枯了。”

“这一句好熟。”他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了展白绢,层层将它剥开,便见是那枚‘洒金辛夷笺’静立其中。

那笺日久,针脚泛黄翻开了边儿,可连心处仍崭亮如新。

这是婉媃少时亲手缝绣与他,却不想事到如今,他竟还保存的这般完整。

细细想来,也算是她唯一赠予沈夜的物什。

沈夜将笺扩开一个小口,轻手取出内里置着的一枚辛夷花瓣。

那花瓣干枯成了秋叶,仿若一碰便要散了随风化去。

“折枝为赠君莫惜,纵君不折风亦吹②。”他轻轻道:“昔日婉儿赠我此物,念了这诗的尾句。我是个粗人,不擅诗书,后来特意寻了旁人问得此诗,今日婉儿吟了头一句,也算的有始有终。”

婉媃看着躺在他宽大手心里的那枚花瓣,像是飘零无所依时有了落处。

她神色迷蒙而晦暗,眸中却闪着若将白晨曦般透彻的亮色:“母亲教我缝纳,这物什只可送于心上人。我这一生只缝过这一笺,且独予了你。后来与皇上情好时,也曾想绣给他。只是如此想着,耽误了许多年,为他纳了不知几身寝衣,几挂荷包,也未再动手制这。”

“知晓婉儿心意,此生再无憾事。”沈夜细心将那花瓣重新收入笺中,又贴好了针脚贴身放入怀里,用手心儿重重按了按:“它一直跟在我最贴心处,从未离身半寸。我有着它,能见着你,于宫中的这许多年,日日夜夜皆欢喜。这庑房是空的,可心,满当。”

婉媃默然须臾,遽然含泪笑了:“你总是个痴傻的,这一生为着我,原也不问一句值不值得。”

她话落,和着沈夜有些局促的笑意,动作极快由着怀中取出了那颗丹药,想也未想便送入了自己口中。

沈夜愣住,一瞬反应过来时,见婉媃已然夺过了酒葫芦送服几海口,将那药吞服入腹。

他发疯似的扑向婉媃,夺下酒葫芦用力拍打着她的后背,咆哮道:“你吃了什么?你疯了!?快吐出来,你快吐出来!”

婉媃长舒一口气,身子轻飘飘的,再无半刻比此时轻松。

她拉住沈夜的手,见他眉头紧紧蹙起,极力隐忍着泪,于是笑抚他俊朗的面颊,屏着呼吸道:“你守了了半生,苦了半生,如今我想陪一陪你。”

他不住摇头,泪骤然断线而落,噼啪打在婉媃额间:“你为何要这般犯傻?他饶不过我,纵是你死了,亦饶不过。我所盼只愿你好,你为何......”

婉媃的指尖透出逼人的凉意,抵着沈夜的唇间止了他的话:“你愿我好,哪里知晓我愿什么?我累极了,无数次彼此相对,我都险些忍不住令你一句,要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噬人不吐骨头的骇人地方。”

她沉吸一口气,眼底明媚的光色渐渐黯淡下去,只是笑:“我走不了,也没护你早早儿离开。咱们困在里头,得不了举案齐眉,我终还是愿与你心聚在一处的。”

他从身后紧紧环抱着婉媃,抱得那般紧,恨不能将彼此融到一处去。

她能清楚感觉到身后这个男人身子剧烈的颤抖,他的下颌便抵在自己的肩胛处,只需一回头,即刻感受到他真切温热的呼吸。

“在这宫中,我喜事有三。”婉媃容色沉静,与沈夜四目相对,字句轻缓道:“一是得琳兰一金兰,二是得胤䄉一孝子,三是......”她忽而挑眉向沈夜一笑,绯红了脸道:“三是得你。”

沈夜心底为深不见底的暖意同酸楚交接侵蚀着,他再不压抑自己半分情感,贴着婉媃的唇,炽热而缠绵的吻了上去。

这一吻堕入软绵的云彩里,绵长而温润。

良久,有温热的液体从二人唇齿相接出溢出。

一滴复一滴落在婉媃氅衣下摆,开出朵朵娇艳的曼陀沙华。

婉媃推他一把,离了沈夜的唇,缓缓伸手去擦拭。

她瞧了一眼殷红泛黑的血迹,柔声道:“这样快。”

可她却也奇怪,服了那丹药,为何自己全无半分痛楚,连着呕血也丝毫无感?

正疑惑间,却见沈夜忽而力虚伏案落座,口腔中逼出大口鲜血,呈散射状喷薄在案上的那瓶辛夷之上。

釉白花瓶染了星点血迹,刺目若利刃。

心底有无限诧异,赶忙上前搀扶着他,急得落泪:“陵游哥哥,你怎么了!?”

他摆手笑笑,血似无穷尽由着喉头灌出,呛得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婉媃紧紧抱着他,一声叠一声道:“那毒药明明是我服下,为何你会这般?”她竭力拍打着沈夜后背,又攥拳哭嚷着捶打胸腔:“为什么?为什么!?你......”

他面色渐渐煞白成了素纸,温热的血液染了彼此一身,再吐不出一口来。

他的手颤抖而冰凉,吃力抬起抚摸在婉媃面上,笑笑道:“他若要我死,除却要你下毒,总有旁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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