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顺没有被揭穿的尴尬,反而点着头赞同的说:“领导,你不知道我们大队出水的井,都是经过夏菊花同志指点后才敢打的。那时候她又忙平安庄的事儿,还得帮着别的生产队。要是我们大队富裕,我都想给她点儿补贴。”
县主任笑着说:“李大队长说的没错,据我所知夏家庄生产队的水井,也是夏菊花同志帮着确定的位置。”
“不是不是,”夏菊花急的连连摆手:“那是因为我对这两个生产队的情况比较熟悉,要不我一个农村妇女会看啥打井的地方。”她可不想让人觉得真会看方位,万一领导让她各处去打井咋办。
李长顺也后悔自己话说满了,很是愧疚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向区主任几个人说:“都是我没把话说清楚,我向领导们检讨。”
好在领导们把夏菊花为难的表情看在眼里,并没有再说她看井位置的事儿,反而一起转到了平安庄的猪圈,发现里头有一个老太太坐在阴凉里打盹,另外一个社员正在往猪槽子里倒食。
“孙氏,你就是这么接受监督劳动的?”李长顺气的冲打盹的孙氏吼了一句。
被吼了一激灵的孙氏,揉揉眼睛才看清楚面前站的几个人,只有夏菊花和李长顺是她认识的,连忙站了起来。不得不承认,哪怕不时的去刘二壮家蹭吃,孙氏经过学习班还是很见老的,看起来情况并不比五爷好多少。
没等区主任问,李长顺就把孙氏和孙桂芝的关系小声说了一遍,把孙氏也在接受监督劳动一起说了。夏菊花见区主任脸色又不好看,忙说:
“主任,你也看到了,她年纪大了,干不了多少活。而且她跟那两口子虽然同样接受监督劳动,可平时没咋挑事,生产队也就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是因为不挑事儿,夏菊花就觉得可以容忍孙氏的不劳动,这个女生产队长也太善了。
对于夏菊花的善良,区主任很是动容:“夏队长,对于坏分子,你都能区别对待,平安庄生产队在你的带领下,一定能顺利渡过这次灾情的。”
夏菊花感谢领导信任的时候,孙氏悄悄后退再后退,破天荒的剁起红薯叶子来。人家夏菊花都不跟她计较,领导们也就看了看猪圈里长势喜人的猪崽子,就离开了。
他们离开,孙氏心里并不平静。哪怕李长顺说的囫囵半片,可她还是听出孙桂芝又惹祸了。孙桂芝不光惹了祸,还差点连累她和刘四壮。
好在听夏菊花的意思,不准备把自己跟孙桂芝一样对待,让孙氏心里松了一口气——孙桂芝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孙氏现在一点儿也不关心,谁让孙桂芝天天就知道抱怨吃的不好,还老想让她向刘二壮刘三壮要粮食?
能要出粮食来,孙氏还用得着一到吃饭的时候,就腆着老脸去看李大丫的脸色吗?!
本来自己心里有数的事儿,不停的被孙桂芝提醒,挑唆的刘四壮也觉得亲娘不疼自己了,孙氏管孙桂芝的死活才怪呢。
不想管孙桂芝死活的孙氏,等来的是气急败坏的刘四壮:“娘,这可咋整,孙桂芝那个败家娘们又告夏菊花啦,结果人家大领导说要让我跟她都去县城红小队的学习班!”
“啥,她告夏菊花,咋你也得去学习班呢?”孙氏看着从小心疼到大的小儿子,不解的问。
刘四壮也不知道事情咋变成了这样,继续气急败坏的说:“我哪儿知道。娘,现在趁着领导还没走,你快去求求夏菊花,跟她说我不知道孙桂芝干的事儿,让她跟领导说把我留在平安庄。”
留在平安庄虽然天天得到各家挑粪,全身一天到晚臭哄哄的,可也比进学习班强呀。经历过公社学习班的刘四壮,想想都觉得县里的学习班会要了他的命。
孙氏听了后退一步:“我去求她能管用?她从分家后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咋能没说过呢娘,你不是说刘志双娶完媳妇后,她还来看过你吗?”刘四壮为亲娘的记性着急。
孙氏没忘记夏菊花来家里看她的事儿,更没忘记自己当时是怎么对待夏菊花。或许就是那一次让夏菊花觉得修好无望,才对自己和刘四壮一家子不理睬。
没错,在孙氏看来夏菊花对她和刘四壮一家人,就跟平安庄生产队没这几个人是一样的。正是这种无视,让孙氏不敢答应刘四壮去向夏菊花求情。
一个人不管是喜欢你还是恨你,总归会关注你的事儿。可夏菊花对自己的无视,就算孙氏为刘四壮一家子哭瞎了眼睛,会改变吗?
从骨子里说,孙氏是一个很识时务的人。
以前刘二壮、刘三壮对她有些期待,她敢把他们两个扒下一层皮来贴补刘四壮。等刘三壮连孙氏都不闻不闻,她就只敢到刘二壮住的东厢房蹭饭,而且从来不提让刘二壮拿粮食补贴一下刘四壮一房的事儿。
同样,现在她也不会为了刘四壮,冒进一步得罪夏菊花而且是当着李长顺得罪夏菊花的风险——刚才要不是夏菊花主动说她年纪大了,怕是孙氏也得跟着进县城学习班。要是李长顺想替夏菊花出气,她自己找上门去,正好让自己跟刘四壮做伴咋办?
所以孙氏给刘四壮的回应,就是沉默再沉默。
做为孙氏心疼了多年的小儿子,刘四壮比自己的哥哥妹妹更了解孙氏,见她一直不说话,把她的心思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娘,你这是真不打算管我了?你可别忘了,刘二壮和刘三壮当初把你分出来了,你是跟着我过的,只有我才能养你老。”
孙氏心说这些天你们家天天喝麦麸粥,最多加上点儿红薯叶子,要不是自己天天厚着脸皮到刘二壮家蹭吃,早饿死了,你养我什么了?
怂货养出来的只能是怂货,明哲保身的孙氏心疼出来的刘四壮,除了对着孙氏大吼大叫一阵子外,从来没兴起过自己去找那几个大领导说明一下,孙桂芝做出的事儿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的念头。
现在就算他想到了也来不及了,因为夏菊花已经把领导们送上车,迎着扬起的尘土,用力的向远去吉普车挥手呢。
“这回你能放心的浇地了。”李长顺比夏菊花更早的把手放下,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都在一个大队离的也不远,薛技术员开着拖拉机跟着夏菊花来来回回去县城又没特意瞒人,李长顺知道平安庄买来柴油并不意外。
她向李长顺笑了一下:“光放心浇地有啥用,腾出人来活多着呢,谁也别想老实在家里歇着。”最后故意做出恶狠狠的样子。
李长顺也笑了:“你们平安庄的人嘴严实着呢,不是他们告诉我的。是张主任跟我说的,齐副主任给你们生产队批了柴油,还问我你当时咋没去找他。”
刚才替平安庄社员们想了一堆理由的夏菊花,觉得李长顺这些天来说的,唯有这句话最顺耳,把恶狠狠的表情收了,脸上重新挂起笑容来:
“大队长,我真没骗你。我这心里,给他们安排了一堆事儿呢,真闲不住。”
李长顺没好气的问:“庄稼虽然长起来了,可锄地、薅草样样田间管理也少不了,你还给他们安排了啥活?”
夏菊花就说:“难得今年没啥雨水,湙河河道都干了一半,我想让大家推点儿泥回来脱些土坯。”用河泥脱坏,晒干了比干土打的坯细密坚实,里头水草又天然起到了加固土坯的作用,简直一举两得。
“脱那些土坯干啥,咱们大队也没口砖窑。”李长顺有些遗憾的说。
夏菊花却眼前一亮:“夏洼大队有砖窑。”她咋把这事儿忘了呢,记住,一定要记住,等春风再次吹来的时候,让夏龙和夏虎大胆承包那口砖窑,那时候各地都搞建设,还怕夏龙他们兄弟挣不着钱,过不上好日子?
想到这儿的夏菊花脸上的笑让李长顺看不下去:“你们生产队能脱多少土坯,少了人家夏洼大队能给你们开窑?”
夏菊花很有把握的给李长顺算了一笔帐:别看现在刘力柱给孩子们上课的教室修起来了,可要是能烧出砖来当然得把土坯都换了。
还有场院也得拿砖围起来,留出门窗砌上火墙,妇女们冬天编席就不会挨冻。夏菊花说完,神秘的向李长顺笑了一下说:“大队长你想想,要是我们生产队盖上几间专门烘干红薯淀粉的屋子,今年冬天大家再漏粉的话,是不是就不用一家子人挤在一铺炕上了?”
这位算下来,别说一砖窑,就是夏洼大队给烧个四五窑都不够平安庄用的。
李长顺听夏菊花提起漏粉来,眼睛也放光了:“要是那几个生产队……”
夏菊花头摇得波浪鼓一样:“大队长,人家夏洼大队肯替我们生产队开窑,我都得让人家记起我给夏家庄看井的情儿,才好意思开口。可是那几个生产队……”有啥好处到人家夏洼大队了,人家还给他们也开一窑?
“而且我想过了,人家给烧窑凭的是技术,我一天就按着人家原来挣的给现钱。”夏菊花索性把话给说破了,别以为自己真的只用过去的事儿拿捏夏洼大队。
说到这儿夏菊花晚加庆幸,县主任和齐小叔让农林局解决了打井材料问题,要不光是买砖,就得花平安庄不少钱,还没地方买去。
夏洼大队也是,放着一口窑还有会烧砖的社员,愣是不说开窑烧砖。如果他们烧的话,能换回多少农业物资呀。就算不换物资,挣现钱不是更好吗?
李长顺看着夏菊花变了几变的脸,提醒她说:“夏洼大队现在也就你那个没出五服的三堂叔会烧砖了,旧时候他不给地主当过把头,开始的时候让人给斗的不轻,怕是不肯轻易给你们烧砖。”
不用李长顺再往下说,夏菊花也知道让夏洼大队替平安庄烧砖的难度不小:砖窑可不象家里的柴火灶,那东西得烧煤,还不是烧一星半点儿,开窑就不能停。
从县城拉回柴油的夏菊花,信心十足的冲李长顺点头:“我觉得等到秋天的时候,他会给我开窑的。”
是我,不是平安庄,夏菊花就有这个信心,因为她给夏家庄指出了七口水井的位置,只要夏家庄今年收成比别的生产队高,社员们都会知道那收成是谁带来的。
夏菊花的三堂叔也不例外。
带着这样的信心,第二天平安庄的生产就做出了调整:刘大喜带着十个社员跟薛技术员轮流浇地;陈秋生、刘二壮、刘三壮带一百五十个人,在林技术员的指导下锄地;刘志全、刘志双兄弟两个则带三十个壮劳力,从湙河里推回河泥来,打土坯。
妇女们现在除了红薯拉秧的时候去帮下忙外,剩下的时间都在编蓝子:经过试验,苇皮要浸泡三天才会彻底改变颜色还不脱落,还得晾上一天半才能九成干。全干的苇皮变脆容易折,九成干的编起来又省力又好定型。
编过席的妇女们,学起编蓝子来果然很快,如果不是试验染色浪费了时间,怕是现在供销社的订单都能完成了。更让夏菊花吃惊的还是七奶,她老人家没跟着大家一起编蓝子,而是自己用红、黄、绿三色,编出了一只大公鸡!
黄色的鸡头上顶着鲜艳的红冠子,下头用本色苇皮配着红色,渐渐变成鲜红的鸡身,然后是高高翘起的绿色尾巴,配色十分突兀又分外和谐,一编出来就被妇女们传了个遍。
正好到了林主任来平安庄看成果的时候,这只大公鸡可比已经变了颜色的小蓝子让林主任满意多了:“夏队长,我自己就能做主,这样的公鸡你们再编一百只,两块五毛钱一只,咋样?”
夏菊花十分为难的看了一眼七奶,老人家自己编出来的公鸡,她不能强迫她教给所有的人。可博览会的时间早就定下来了,区供销社要参加省里的选拔也早定好了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内,七奶一个人编不出一百个来。
“那三块钱咋样?”林主任以为夏菊花觉得价格太低不划算,自己看着手里的公鸡也觉得两块五少了点儿:明显这东西即费时间又费心思,平安庄光计工分都不知道得记多少出去。
“行,三块就三块吧,队长。”七奶突然说话了,还对看过来的夏菊花点了点头。
夏菊花等林主任走了才不好意思的说:“七奶,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那字席不是你想出来的,还是蓝子不是红玲她们小姑娘想出来的?你们都能教给大家,你七奶就得自己藏着掖着?”话里带着责怪,听上去却令人心熨烫的想掉眼泪。
赵仙枝轻轻拉了夏菊花一下,笑着向七奶说:“七奶,这几天你就在这儿教我们编公鸡,你老人家的三顿饭我包了。”
“那可不行,七奶牙口不好,咬不动你们家的贴饼子,我晚上得给七奶下面条吃。”张翠萍笑嘻嘻的问七奶:“我说的对吧七奶?”
对啥对?七奶看看等着自己答案的赵仙枝和张翠萍,抿了抿掉了好几颗牙的嘴说:“把你们狂的,这话在村里说说就行了,可不行出去乱说。别的生产队都快断粮了,你们还嫌贴饼子硬,不怕人家听了打你们。”
别管外人听了打不打吧,反正不一会儿的工夫,七奶十天内的饭都有着落了,为了让她老人家答应,夏菊花连七奶要是不去各家吃饭,就不让大家学咋编公鸡的话都说出来了。
“唉,”七奶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冲夏菊花说:“你说你这心咋这么软呢。象我这样的人,在旧时候只能自己等着饿死了。可你天天让人去看看我,我编的席你还把钱都给我。好不容易我想起过去编的花样,能教给你们说明我还有用呢,我高兴着呢,哪儿好意思再吃你们的饭。”
夏菊花跟着心酸起来:“七奶,快别说这样的话,谁还没老的时候,要是到老了谁也不管谁,那日子过得还有啥意思?”还不得都跟自己上辈子似的,自己喝药?
那只编好的公鸡被林主任当场带回县城,要给郑主任看,七奶伤心一会儿就重新拿染好色的苇皮编新的。
夏菊花在旁边边看边学,几乎是跟七奶一起编完的:编一只公鸡竟然比编蓝子费不了多长时间,手快的一天就能编出来一个。
等林主任知道平安庄生产队妇女们的手速时,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儿,他本以为自己只能带一半订单到区供销社,不想平安庄生产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夏队长,你们这些天都没休息好吧?”林主任认为速度这么快,肯定是平安庄生产队妇女同志们点灯熬油才编完的。
夏菊花的眼睛确定熬的通红,不过跟林主任想的不一样,她这是为了刘四壮两口子熬红的。
因为昨天夜里,县红小队的人突然出现在平安庄,直接拍开刘家老院的门,要把刘四壮两口子抓去学习班。
领导走后几天没有动静,夏菊花还以为县主任当时只是随口答应区主任,过后就把刘四壮两口子抛到脑后了,咋也没想到红小队搞起了突然袭击。
大半夜的孙桂芝哭嚎的整个平安庄人都听到了,夏菊花这个生产队长不得不起来看看是咋回事。等到了老院,刘四壮两口子已经被红小队用粗麻绳给捆好了,四房放粮食的地方再次被打开,翻的乱七八糟的空口袋被扔的到处都是。
刘志亮和刘红娟两个躲在墙根底下一声不敢吭。以前刘四壮出点儿啥事,都冲到前头替他挡着的孙氏,站的离刘志亮兄妹远一点儿,同样跟雨打了的小鸡子一样,瑟瑟发抖着一声不出。
刘二壮和刘三壮倒是都站在院子当间,刘三壮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只站在那给刘二壮壮胆,刘二壮则试图让红小队放过刘四壮。
夏菊花见李大丫、安宝玲和几个孩子都没出来,暗暗松了口气,让非得跟着的刘志双靠边,自己来到红小队面前。
“你们这是?”她得先问问来的是公社红小队还是县里的红小队。
打头的一个就着手电筒打量了一下,问:“你是夏队长吧?”
夏菊花点了点头:“我是平安庄生产队的夏菊花。”
“嗯,县革委会了解有人破坏平安庄生产队的抗旱工作,让我们把坏分子带到学习班加强教育。”听说真是夏菊花,打头的人脸色不好,语气还算客气。
夏菊花指了指一地粮食口袋说:“那天主任说刘四壮两口子进学习班的话,不用带口粮。而且他们家还有一位老人和两个孩子,你们把他们的粮食都带走了,他们仨吃啥。”是不是得生产队给他们想办法?
刘二壮看向夏菊花的眼神里都是感激,东西厢房的门同时开了,李大丫和安宝玲一同走了出来。夏菊花冲她们使了个眼色,不让两人靠前:红小队又不是啥讲理的人,万一觉得谁眼神不对一起带去学习班,夏菊花就该心疼了。
跟夏菊花说话的红小队,不屑的看了地上的粮食口袋一眼说:“就他们家那点儿麦麸,求着我们拿我们也不稀得拿。夏队长,这两人好歹也是你们平安庄生产队的,你总不能真看着他们进了学习班,连饭都吃不上吧?”
饿死还省着祸害人呢。夏菊花看了刘四壮两口子一眼,刘四壮一见有人出头就惯常装死狗,孙桂芝却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嫂子,我下回再也不敢了,你让他们别抓我们。”
夏菊花漠然的重新看向红小队:“我们生产队就是这个情况,大家去年分的粮食都快见底了……”
“夏菊花,你这是诋毁集体的伟大成就。”红小队突然来了一嗓子,把夏菊花吓了跳,想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诋毁来着。
红小队得意的冲夏菊花咧了下嘴:“有集体的领导,你敢说社员的粮食都快见底了?”
说你不讲理你当夸你了是不是?
夏菊花冲着刘二壮和刘三壮摆手说:“你们两个,把自己家的仓房打开,让红小队的同志们看看有多少存粮。刘志双,你去叫生产队所有人都起来,打开仓房让红小队的同志们看看我是不是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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