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小队从来碰见过夏菊花这样,当面就让他们验证的情况,不由面面相觑起来——他们都听农林局的王局长说过,今年红小队补贴比往年少,都是因为平安庄这个叫夏菊花的非得带着社员打井,才把农林局的经费都给占用了。
因此来之前几个人就商量好,得给夏菊花点儿教训,最好把她也抓进学习班。至于咋把夏菊花抓进学习班,还用问吗,随便扣帽子啥的,红小队太擅长了。
谁知这个夏菊花听到自己诋毁集体的罪名竟然不惊慌,还要让整个生产队的人都给她做证。就算一个人人缘再好,一个当生产队长的还能不得罪两个人,她敢保证全生产队的人都能如她所愿?
更让红小队没想到的是,不用刘志双出门喊人,许多社员已经把刘家老院给围住了,听到夏菊花的话后更是纷纷嚷开了:“我们家粮食就是见底了,现在吃的麦麸还是队长年前替我们买来的,你们不信就去看!”
喊的不是一个两个人,声音马上大的能捅破天。红小队的人已经没了主意,一齐看向领头的那个。领头的也被汇聚到一起的声音吓了一跳,阴测测的说:“夏队长,你这是要对抗革命小将吗?”
夏菊花向领头的红小队说话的时候,她的脸色依然很平静,声音不高也不低:“老人家曾经教导我们,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们平安庄的社员,现在积极帮助红小队进行存粮的调查研究,咋成了对抗革命小将了呢?”
无言以对,红小队领头的发现自己在一个农村妇女面前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看着院外越聚越多的社员,听着越来越大的喊声,勉强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向夏菊花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夏队长,我们过来也是为了帮助平安庄清除破坏抗旱生产的坏分子,不是来调查平安庄社员有多少余粮的。你看时间也很晚了,是不是让社员早些休息,别耽误了生产队明天抗旱?”
夏菊花冲着院外摆了摆手,声音一下子小了不少。站在外围的人还在吵吵,等发现前头的人不说话了,自己慢慢的闭了嘴。
这才听到夏菊花大声说:“红小队的同志们说了,不能耽误大家明天抗旱,所以让大家都回家休息。”
“休息啥,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好容易睡着,又被人吵醒了哪还能睡得着。不用休息,还是请红小队的同志们看看我们家的仓房里还剩下几把玉米,再给我们发点儿救济粮吧。”
“对,红小队的同志们给我们发点儿救济粮吧。”好些人都附合着头一个人的话,好悬没把红小队的鼻子气歪了:他们是来发救济粮的吗,不,他们是来抓坏分子的!
自己咋从抓坏分子变成发救济粮的,这事儿还得问夏菊花,可夏菊花就跟没看到红小队的疑问一样,一心劝着社员听红小队的话,快点回家休息。
社员们如红小队的期望一样,果然没对夏菊花言听计从,他们饿,他们饿的睡不着觉,迫切的需要救济粮安抚要贴在一起的肠胃,不见到救济粮就不走。
最后在红小队不得不答应,会向县革委会反应平安庄的情况后,社员们才一个个失望的离开刘家老院。夏菊花却不能跟着社员一起离开,她还得问红小队对刘四壮两口子在县城的安排。
红小队此时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气焰,回答的时候声调好了不少:“这样的坏分子,当然得让他们进一步加强劳动改造。正好县城好几个公共厕所没有固定的人掏,都交给他们两口子。”
夏菊花还是看着领头的,那人自嘲的笑了一下:“夏队长放心吧,红小队也能找来麦麸,咋也饿不死他们两口子。”
不管刘四壮两口子听了是什么心情,除了孙氏和刘红娟外,别人听了都挺解气是真的。等听说红小队不会把他们一家的麦麸带走,夏菊花就打起了呵欠,领头的红小队向人一挥手,几个人都推起自行车。
夏菊花不可思议的看着红小队一个个把车子骑的飞快,后头的两个拉着一头绑在刘四壮两口子手上的绳子头,那两口子为了不被拽倒,不得不跟着飞跑,心里对红小队头一次升起了佩服。
“大娘……”正佩服红小队的夏菊花,听到有人叫自己,找了一圈才发现是刘红娟,她脸上的惊恐还没散尽,眼睛里有些泪水没擦干,现在用白天孙桂芝同样祈求的眼神看着夏菊花。
没等夏菊花说啥,刘志亮一把捂住刘红娟的嘴,自己红着脸对夏菊花说:“大娘,他们没拿走我们家的麦麸,我每天也能扯红薯叶,能让奶奶她们吃上饭。”
这是刘志亮说出来的话?夏菊花看一眼李大丫,又看一眼安宝玲,那两人都微微向她点头,似是在告诉她,刘志亮跟刘四壮那几口人真的不一样。
再不一样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夏菊花想了想说:“你爹娘犯了错误,村里可能会有人说不好听的,你还小别往心里去。生产队不会不管你们的。”
刘志亮倔强的说:“我能让她们两吃上饭。”说完没忍住,眼圈红了。
“行,你要是有事儿就找陈秋生。”夏菊花觉得自己能理解刘志亮此时的心情,也不要求他非得找自己,让他找陈秋生多少能缓冲一下。
刘二壮想跟夏菊花说啥,被李大丫一把拉住了。李大丫实在是怕自己男人脑子又不清醒,说出伤夏菊花的话来——嫂子因为刘志亮开始懂事儿,对他好言好语,不等于刘二壮可以借此要求嫂子对刘四壮一家子,都同样对待。
那一家子也就出了个刘志亮,剩下的包括孙氏全都不懂人味,不值得嫂子拿他们当人!
回家后的夏菊花,翻过来掉过去想了好一会儿刘志亮——她想不明白,当初能一把把刘红娟推给红小队的刘志亮,是从啥时候开始,敢主动说出自己能让刘红娟和孙氏吃上饭的。
正因想的时间太长,夏菊花才顶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出现在林主任面前,让他脑补了全平安庄的妇女熬夜编公鸡的画面。
脑补就脑补吧,又不是啥坏事儿。夏菊花看着陈秋生一脸兴奋的数着林主任带来的现金,脸上跟着笑开了花:“我们生产队的社员都挺辛苦的,可再辛苦也得完成林主任的任务不是。”
林主任笑了一下,等陈秋生点完了钱才问:“夏队长,你们生产队现在忙不忙,要是不忙的话,你愿意不愿意替县供销社炒一点糖霜花生?”
已经把钱入了帐的陈秋生表示反对:“这么大热的天,还让队长站在灶火前炒花生?再说那玩意夏天也放不住,几天就返潮了。”
生产队的活要顾,自己挣养老钱的步子也不能停不是?何况夏菊花看出林主任也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让自己炒花生的话的,就问:“咋这个时候炒起花生来了?”
林主任有点儿为难的看着夏菊花说:“听说是区革委会主任吃过去年县供销社送去的糖霜花生,这次来平德就跟县领导提了一句,这不就……”
夏菊花就问:“那需要炒多少?”只是领导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吧?
林主任摇头笑了一下:“炒五百斤就够了。”
领导还挺能吃的。夏菊花心里想着,头已经点了起来:“行,哪天你把花生给我送来就行。”
林主任看了陈秋生一眼,把人看的离开生产队去看地里浇水的情况了,才小声对夏菊花说:“你自己要是还有花生,就都炒在一起得了,反正花生放一夏天也不好。”
敢情人家林主任不是不知道夏菊花队除了挣加工费,还能挣点儿花生,以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既然林主任没把自己当外人,夏菊花也就跟他说了实话:“我剩下的花生也就二十多斤,犯不上掺在里头。别的花生我都换成油了,要不一年到头连点儿油水都见不着。”
至于在哪儿换的,有了上次兄弟被救的事儿,还用夏菊花对林主任明说吗?
听她说见不着油水,林主任心里就有了主意:“那等下次我送花生的时候,给你带点儿肉票吧,跟郑主任说说能多带点儿内部票。”
大夏天的,哪个生产队也舍不得杀刚长半大的猪,肉又不耐放,夏菊花还真是好长时间都没吃过肉了,不客气的笑着向林主任说:“那敢情好。要是能有内部票的话,你多给我们要点儿,眼看着要收麦子了,得让大家攒攒力气。”
这趟蓝子加公鸡的编下来,夏菊花没想把钱都留在生产队,还是想给动手的人悄悄分一点儿。说是悄悄,全村的妇女都参与了,也就是瞒着外头的人。
所以对这个决定,全平安庄生产队的社员没有不拥护的,大家才不会跟外头人说呢——没见平安庄的妇女,除了娘家有红白喜事,就没有请假的,都怕自己到了娘家忍不住炫耀呢。
对于夏菊花时刻想着平安庄的社员,林主任深有体会,并不觉得她想多要肉票是过份的事儿,只想着自己该咋说动主任,把内部票多送给平安庄一些。
靠着林主任的努力,就在全平德县的农民都对着干旱的土地忧心重重的时候,平安庄的社员已经抹掉嘴角的油,把镰刀磨的飞快,准备收割那五十亩麦子了。
五爷这次彻底在磨盘上坐不住了,别着烟袋锅子绕着麦地走了一圈后,掐下田边的一根麦穗,用苍老的手用力搓掉皮,把麦粒都放到嘴里嚼了起来。
他的牙已经掉的没剩下几颗,嚼起东西来有些费劲,好一会儿才咽下去,向刘大喜说:“挺实成。”
刘大喜点着头说:“还能不实成?为了这五十亩麦子,光柴油烧了多少。也就是队长嫂子有本事儿,要光靠挑水的话,得减产两成。”
“是呀,刚种麦子的时候,哪敢想今年还有这么好的收成。”五爷摸着手边的麦穗,舍不得把手拿开。
其实跟往年比起来,已经减产了一成多,可跟别的生产队比起来,已经强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再跟别的大队比……算了,还是别比了,真比的话平安庄就树大招风了。
“去把你队长嫂子和陈秋生叫来。”五爷突然给刘大喜下命令。刘大喜连为啥都不问,转身就往红薯地那边走。
等夏菊花和陈秋生被找来的时候,五爷已经自己转到玉米地那边去了,刘大喜没见到人脸吓的煞白,喊了几声听到他爷回应,才重新转回颜色来。
“爷,你咋自己瞎走呢?”刘大喜想把亲爷拉回家里,让他老实呆着别出门了,刚才那一出太吓人。
五爷理都不理他,指着地里的麦子问夏菊花:“你看看今年一亩能打多少?”
夏菊花早自己估过,一点儿嗑巴不打的说:“咋也能有四百斤吧。”别看天旱,可平安庄的水浇的及时量足,化肥又使的足,跟去年亩产四百五十多斤比不了,四百斤还是能达到的。
五爷点头同意:“我估摸着也差不多。你就打算这么收回去?”
麦子已经泛黄三天,再不收回去就怕掉粒或被家雀给叨了,可听五爷的话头咋不大对劲呢?夏菊花不解的看着五爷。
这一看可把五爷看生气了,明明平时挺精明的人,这点儿事咋想不明白了呢:“你看过小庄头的地没,看过三队的麦子没,他们今年一亩能打上三百斤不?”
那肯定达不到。夏菊花明白五爷的意思了,平安庄从去年开始,就把别的生产队落到了后头,从今年春耕起,农机站的技术员和拖拉机、农技站的技术员都长住在平安庄,他们打的井又比别的生产队多,怕是有不少眼红的等着麦收,要看平安庄一亩能打多少麦子呢。
比别的生产队打的多应该,如果超出的水平不多,那些人会觉得平安庄也不过那样。可要是超的多了,大队和公社会不会又跟以前的李长顺一样,觉得平安庄应该照顾一下兄弟生产队?
此时别的生产队真的出现了断粮的人家,真正意义上的断粮。
不是没有闺女嫁进平安庄的人家,不止一次拖家带口来平安庄借粮,借不到总能全家吃上一顿饱饭。闹的好些妇女不得不充当起了恶婆婆,当着儿媳妇娘家人的面,对儿媳妇呼来喝去,指桑骂槐。或是婆婆的娘家人来了,儿媳妇摔盆打碗骂吃闲饭的老不死的,几次之后来平安庄借粮的人才少些。
毕竟人都是要脸的,大部分人家不太把闺女当回事儿,可也不愿意闺女从此以后在婆家(或儿媳妇面前)抬不起头来。
夏菊花不敢想象,如果平安庄粮食只比常年减产一成多的消息传开,会有多少人出现在向平安庄社员借粮的队伍里。
“五爷,那咋办?”
“锄地,锄头底下三分雨,刚才我嚼啦,麦粒还不太成呢,还能在地里多长两天,那就锄锄地,让麦子再长实成点儿。”五爷很有气势的向着麦地扬了下手,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把所有麦子都抱在怀里。
姜还是老的辣呀。夏菊花和陈秋生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对五爷的敬佩之情。
很快,邻近生产队的人就发现,平安庄的社员为了让小麦增产,竟然给已经发黄的麦子又锄了一遍地。他们不光锄地,还人人背着个大筐,不时把锄掉的杂草拾在筐里,生怕被锄掉的杂草重新扎根抢麦子的养份。
该,让平安庄的人仗着公社的拖拉机,天天不是给麦子浇水就是给玉米浇,没啥浇的还给红薯也灌点儿,结果庄稼是长的好,可地里杂草也多呀。眼看着该收麦子,还得再锄一遍地,原来省的那点儿事都找补回来了吧。
等到时候平安庄打麦子,他们非得看看这么伺候的小麦一亩能打多少——水浇的再多,只浇在平安庄地里,还能跟整个承平地区的干旱抗衡?就不信他们不减产。
要是跟自己生产队一样减产的厉害,才叫他们白看了个笑话呢。
邻近几个生产队的人都默默注意着平安庄的麦收,平安庄生产队的麦地终于重新锄过一遍,又过两天,那磨得飞快的镰刀终于派上了用场。
五十亩小麦对于几十个壮劳力来说,也就是半天的活儿,加上运到场院里晾的时间,半下午也就全都摊平到场院里了。
亏得场院现在还没被围起来,要不晾麦子还真得重新压个场院才行——晾粮食得通风,扬场更得通风,要不一扬扬自己一身,谁也不爱干这个活。
麦子一开打,李长顺就跟五爷俩坐在场院边上看着,不停的吆喝着让大家别惜力,打的干净点儿。五爷还问:“地里有人去拾麦穗了没?”
刘大喜看了李长顺一眼才小声说:“有人去了,七喜他们几个也在那儿看着呢,不会让别的生产队的人捡去。”
李长顺眼睛盯着慢慢堆高的麦堆,仿佛没听到刘大喜说的话。五爷表示自己听到了,不光听到了还告诉刘大喜:“跟你队长嫂子说,是得让人多看着点儿。今年粮食金贵,不能跟往年似的谁捡算谁的,那都是平安庄生产队的。”
很想把亲爷捂住的刘大喜,在五爷的瞪视下不得不点头:“知道了。”
“知道了你还不快去,我在这看着也就算了,我是个老废物啥也干不了,只能在这儿看看热闹,你也跟我这偷懒干啥?一天白给你记那老些工分了。”
刘大喜不想理越来越不讲理的亲爷,跑去找夏菊花传达五爷的重要指示去了。李长顺终于把眼睛从麦堆上移回五爷的脸上:“你今天说话咋杂枪带棒的,中署啦?”
“你才中署了呢。”五爷没好气的指了指麦子堆:“你看看,五十亩地才打了多少麦子,从七零年以后咱们打过这么少的麦子吗?今年折腾的不轻吧,又打井,又挑水浇地,化肥上的也不老少,可这么点儿麦子,能够交公粮吗?!”
“唉,费这么大劲,也这么大力,种一季麦子自己吃不上一口,我凭啥不能说两句?”五爷掏出烟袋来,看看身边的麦秸,又别回腰里。
本想说平安庄的收成已经,那一堆麦子交公粮富富有余的李长顺,默默闭了嘴,等待着过称的结果。
亩产三百六十一斤!
正如五爷所说,自七零年以后,北部平原的小麦亩产已经达到了四百四五十斤,平安庄今年的小麦足足减产了两成多!
听到结果后五爷转身就往家走,李长顺拍了拍他的肩膀:“得啦,刚才我又不是没跟你说过,小庄头前天打麦子,才收了三百零二斤,三队更少,二百八十多斤。四队五队还没开镰,估摸着比三队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受的罪,跟平安庄人能比吗?”五爷一脸不愿意接受现实的神情:“从春到夏,平安庄的人歇过一天没?”
是没歇过,可别的生产队的社员,也天天长在地里不是?李长顺觉得五爷现在有点儿老不讲理,由着他走了。夏菊花直到五爷走开,才心虚的过来跟李长顺打招呼,小心的问:“五爷生气啦?”
李长顺有些同情的看着夏菊花,问她:“这几天他脾气都这样啊?”
夏菊花心有余悸的点头:“看到我就没好脸色,觉得我把人使的太狠了,结果才比别人多打了一成粮食,这回更该有话说我了。”
说完夏菊花更犯愁:“大队长,你看要不我们把麦子给各家分点儿?也好让大家见见正经粮食。”
“那到时候公社让交公粮咋办?”李长顺也愁的慌:老农民种了半年地,结果打上麦子来一点儿也分不到手,一说起来,不管是大队长还是生产队长,个个愁的头发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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