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任和齐小叔努力在一群挑水的人中分辨夏菊花的身影,可惜并没找到,不得不向区主任说:“可能在生产队安排别的工作吧。主任,要不咱们先到生产队去看一下,听听夏队长的汇报?”
区主任的脸上看不出过多的表情,声音也很平淡:“都到地头了,咱们一起去跟辛苦抗旱的社员同志们打个招呼。”
哪怕区主任脸上没有什么不高兴的表情,齐小叔和县主任都知道,区主任对夏菊花不满意了。
不管领导自己是不是天天坐在办公室听汇报,他们都不愿意看到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竟然不和社员一起劳动,反而躲在生产队“安排”别的工作。
连齐小叔心里也有些埋怨夏菊花,明明挺吃苦耐劳的一个人,一天没在地里干活就被区主任给发现了,咋就运气这么差。
这样一来夏菊花以前干的再多再好,在区主任心里都要打折扣。齐小叔别的不怕,就怕县主任太要揣摸上级意图,以后自己想对平安庄生产队做一些倾斜,他会从中阻拦——自从被几个人架空过一回,县主任早学会了保持自己“立场正确”。
“唉,同志,你们这么天天浇地,不累嘛?”区主任走了一段路才拦住一个挑水的社员,张口就问人家累不累。
这个社员戴了顶边上散花儿的草帽,身上穿着白布衫、黑裤子,个子不高,从背后只能看到他挑的两只水桶里头,水满满当当,被拦下后先把扁担换了个肩膀,水桶里的水轻轻晃荡了两个,却一点儿都没溢出来。
等换了肩,社员才带着不耐烦说:“不浇水庄稼不是白种了,吃啥?为了秋后有口吃的,累也得浇。”
虽然社员的口气不好,齐小叔听了却心头一喜,试探的叫了一声:“夏队长?”你这打扮也太象个男人了吧,又戴了顶比男人还破的草帽,难怪刚才没认出来。
那社员这才把草帽往上推了一推,露出半张不知是热是累得通红的脸,不是夏菊花是谁。
她刚才说话的时候,区、县两位主任都听出说话的是一位女同志,听到齐小叔叫夏队长,更加明了夏菊花的身份,刚才还觉得夏菊花语气不好的区主任,脸上露出下车后的头一个笑容:“夏队长,你和社员同志们抗旱辛苦啦。”
推开挡眼的草帽,夏菊花把眼前的人看的一清二楚,连忙把水桶放到地上,扁担随便担到水桶上头,向着说话的人笑了一下:“领导你好,我这人说话不好听,你可别在意。农民就指望着这些庄稼呢,为了收成有一分力就得使一分力,没啥辛苦不辛苦的。”
区主任已经向夏菊花伸出了手,眼睛不停打量着她:白色的布衫已经泛黄,不知道穿了几年了,腿上的黑裤子来回挑水难免蹭上、扬上些土,人又干着跟男社员同样的活儿,难怪从远处看分不出来。
不过夏菊花的一双眼睛,哪怕面对自己这个区主任的时候,也清朗平静,不象她嘴里说的话那样惶恐。
那个赵副主任是咋想的,竟然向自己汇报说眼前这个连性别都快让人忽略的女生产队长,跟县主任和齐副主任关系不一般?
要是所有生产队长都跟眼前的女生产队长一样能干,区主任巴不得县主任齐副主任跟他们关系都不一般!
夏菊花已经飞快的跟区主任握了一下手,现在正跟县主任和齐小叔打着招呼:“主任、齐副主任,你们这是来检查我们生产队打井的情况吗?请领导放心,我们平安庄生产队干活一向实打实,绝不会弄虚作假,你看大家挑水的情况就知道,每口井都出水了。”
区主任昨天没听到赵副主任汇报打井的事儿,刚才齐小叔也只是泛泛而谈,现在当然要问个明白。等听了县里的安排之后,对平德县情况有些了解的区主任,语气有些沉重的向县主任说:
“你们县抗旱工作安排的及时,措施也很得利,是好的。可是打井情况不理想,别的生产队情况都不如平安庄乐观吧?”
县主任和齐小叔脸上的表情同样沉重:“是的主任,一路上你也看到了,各生产队后来都不敢打井了。原本离河近的生产队还能挑些水浇地,可现在湙河的水已经不敢再让大家浇地,得先保证人畜饮水。”
区主任点了点头,转身问夏菊花:“夏队长,你们生产队现在大家吃的怎么样?”
夏菊花伸手指向红薯地里扯秧的社员,脸上有淡淡的自豪,声音也带点儿欢喜:“主任你看,现在红薯叶正该掐尖,我就让大家掺进麦麸里煮粥喝,再添上点儿正经粮食,平安庄现在还没有出现断粮户。”
庄稼长势明显比其他生产队好的平安庄,生产队长在为没有出现断粮户自豪,不管是谁听了心里都不是滋味。区主任就问:“你们生产队的麦麸多吗,别的生产队是不是已经出现断粮的了?”
夏菊花知无不言:“我们生产队是年前的时候,因为粮站收余粮,怕今年没东西喂猪,在大队长的带领下买了点儿麦麸。可是现在谁还顾得上猪,我们生产队社员集体决定,把麦麸分给社员先吃。别的生产队,别的生产队的情况,我一直浇地,不知道。”说到后来,夏菊花声音里的自豪没有了,低的让人得侧耳才能听见。
一听就是知道不敢说,区主任脸上的表情更加沉重了。县主任和齐小叔都知道,收余粮的命令就是地区下达的,那些收上去的余粮,现在也并不在地区的粮仓里。
区主任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远处忙碌的人们,就见挑水的人并不都走向一口水井,而是很有秩序的到不同的水井挑水,所以没出现在一口井排半天队的现象。而扯红薯秧的社员,背上都背着筐,把掐下的红薯叶珍惜的放进筐里。
夏菊花估摸着区主任该看够了,就看了县主任一眼小心的问:“主任,太阳太大了,你们还是到生产队歇一会儿吧?”
对于这样诚挚的邀请,区主任欣然接受。夏菊花叫过陈秋生来,向领导们简单介绍一下后,嘱咐陈秋生继续组织浇水,自己带着领导们越垅过沟的来到了村头。
五爷坐在老槐树底下废弃的磨盘上,脸却向着种地的方向,见夏菊花带着些明显现农民穿戴不一样的人过来,早从磨盘上坐起来,冲着来人笑的一脸小心。
领导们都是和善人,对于一个明显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家更是宽容:“老人家,在这儿歇着呢?太阳这么大,咋不在家里呆着呀?”
“唉,不放心呀。”五爷的眉头皱了起来:“天太旱了,光靠人挑水浇地,怕他们浇不过来,在这里看着放心点儿。”说过问夏菊花:“今天浇了几亩地了?”
夏菊花见领导没说话的打算,自己回答五爷:“今天浇麦地,浇了快三十亩了。五爷,你回家吧,别晒坏了。”
区主任就问:“老人家,你天天都在这儿看他们浇地吗,家里几个人上工呀?”
五爷点点头说:“不看不放心呀。家里孩子都分家了,就我一个人。”
区主任的脸严肃起来,问夏菊花:“那老人家的生活咋保障?”
夏菊花忙说:“虽然五爷跟几个儿子分了家,可家家都是孝顺的,每天轮班给五爷做饭。不过大孙子家照顾的比别人家多一些。”
区主任还是不放心:“你们生产队这样的老人多吗,都有人照顾吗?”
夏菊花点点头又摇摇头:“五爷是自己图清静,不愿意跟儿子住在一起。可是老董叔和七奶两位老人都是孤寡老人,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每年生产队按最低标准给他们发口粮。还有四家家里有病人,挣工分的人少孩子多,负担重些是欠帐户。不过我相信他们今年不会再欠生产队的工分了。”
这么有信心?区主任有些不信的看着夏菊花,她就把冬天时组织妇女编席,那几家挣不多工分的妇女,也能跟着编席的情况介绍了一下,说的区主任连连点头:“夏队长,你们生产队不光农业生产抓的紧,这副业生产也做的不错。”
说着还跟五爷握了握手,几个人一起往生产队走。想进村就得经过牛棚,里头几头老牛也被晒的卧在阴凉处懒洋洋地慢慢甩着尾巴。
区主任就问:“社员们挑水那么费力气,咋不让牛拉水呢?”
夏菊花跟着领导走近牛棚,嘴里解释着现在庄稼都已经长起来了,牛车在地里调头不方便,也怕牛乱跑糟蹋了庄稼。
正说的起劲,一道影子向着几个人冲了过来,靠近后往地上一跪,抱着区主任的大腿就不撒开,嘴里嚎着:“领导呀,青天大老爷,你可得给我们一家子做主,夏菊花是要逼死我们一家子。我们已经连续吃了半个月麦麸煮红薯叶子啦,这要吃死人呀。”
声音夏菊花很熟悉,举动夏菊花也见识过。可以说认识孙桂芝这么长时间,她今天的举动是夏菊花最能接受的一次:向领导告状好呀,说他们一家子半个月只吃红薯叶子和麦麸更好。
心里再满意,夏菊花脸上是十足的惴惴不安:“孙桂芝,你这是干啥呢,快点儿起来,别把领导的衣裳蹭脏了。”说着自己伸手去拉孙桂芝。
听说自己可能蹭脏领导的衣裳,孙桂芝心里也很不安。可是不想继续喝红薯叶子煮麦麸粥的念头占了上风,她死死抱着区主任的大腿就是不撒开。
区主任应该没受过这么热烈的“欢迎”,脸上跟五爷说话时的笑容不见了,低头向孙桂芝说:“这位社员同志,你有什么委屈先起来再说,你这样拦着我,咱们也没法解决问题不是。”声音倒是还很和善。
被这和善的声音鼓舞着,孙桂芝真的松开了区主任的大腿,站起来拍了拍自己屁股上头的土。县主任的齐小叔都焦急的看着夏菊花,想不明白平安庄生产队竟然还有对夏菊花这么不满的人。
夏菊花一脸无辜的看着孙桂芝,等她拍完了才说:“孙桂芝同志……”
“你先不要说话,让这位社员同志说。”区主任很威严的冲夏菊花摆了摆手,想先听听孙桂芝嘴里的夏菊花,跟齐小叔说的夏菊花有什么不同。
可算是有人要听自己的委屈了,孙桂芝一肚子话喷薄而出,从自己一家子咋被红小队抓起来,回到平安庄后红薯咋烂的没人帮着他们漏成粉条,再到全村人现在都有粮食掺进红薯叶麦麸粥里,只有他们一家子光喝红薯叶子麦麸粥,把苦水倒的一干二净。
“也就是说,你丈夫打伤了人还带着你们一家子跑了,你们自己把钱交给你娘家哥哥又被红小队没收了?”领导就是领导,哪怕孙桂芝说话前后顺序混乱,为了增强说服力不时掉两滴眼泪导致话语不清,区主任愣是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然后红小队让你们进学习班学习,开春回生产队接受劳动监督,生产队象对其他社员一样,按人头分给你们家麦麸,你们也同样可以从地里掐红薯叶子煮粥,是不是?”
问到最后,区主任的声音再次威严起来,大热的天把孙桂芝吓了一哆嗦:明明区主任是按着她说的又重复一遍,咋她听起来象是自己不大占理的样子?
明明应该是领导听了自己的哭诉,马上严厉的批评夏菊花,是好让她干不成生产队长,至不济也得让夏菊花开了生产队的粮仓,让自己背些粮食回家才对。
惶恐不安的孙桂芝吱吱唔唔说不全话,夏菊花抱歉的向领导解释:“主任,都怪我工作做的不好,没有安排人对孙桂芝的劳动情况进行监督。可是刚才地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大家都在忙着浇地抗旱,实在抽不出人来监督她。再说牛圈里就几头哑巴牲口,我就想着……”
区主任严肃的向夏菊花说:“既然红小队把监督劳动的工作交给了你们生产队,你们就应该做好。既然她没有人监督不好好劳动改造,那就让她跟着去挑水浇地——那么多社员同志都在,我还不信监督不了一个坏分子。”
孙桂芝傻眼了,她是想告夏菊花让她被批评,最好当不成生产队长,这个领导现在咋要让自己去挑水浇地呢?
跟挑水浇地相比,打扫打扫牛棚喂喂牛,除了味道差了点儿,轻省多了好不好。
“领导呀,你可不能被夏菊花骗了,她就是看不得我们一家子好,报复我们家呀。”孙桂芝又想低头抱区主任的大腿,不过同样的招数被区主任躲开了,没有得逞,夏菊花则挡在了区主任的前头,防止孙桂芝接着去抱领导的大腿。
见区主任没被自己的话打动,孙桂芝干脆从夏菊花当年咋从老院分家单过说起,直到说出她儿子娶了自己的娘家侄女却又跟孙红梅离婚,把孙红梅一辈子都给害了:“这样的害人精,就见不得人家好,咋配当生产队长。”
所有人都同情的看着夏菊花,难怪这位女生产队长干活这么拼命,如果她没有点韧劲的话,平安庄现在有抗旱,能进行的这么顺利吗?
没错,在三位领导的心里,平安庄的抗旱是顺利的,他们来的路上并没有全程闭眼,都看到了一路上庄稼的长势,再看平安庄地里庄稼的样子,心里不是没比较的。
有了比较,再看看眼前不停诉说夏菊花不是的孙桂芝,就格外让人生厌。区主任大声对夏菊花说:“夏队长,对于这样的坏分子,你们生产队要是没有能力监督的话,就继续交给红小队吧。”
已经傻眼了的孙桂芝,听到红小队三个字,面如土灰的坐在地上起不来了,看向夏菊花的目光里露出哀求。
夏菊花看了一眼狼狈的孙桂芝,有些为难的说:“主任,红小队办学习班,不让带麦麸……”所以不是我不想送,我是心疼生产队的粮食。
县主任听了说:“那就送到县红小队去,让县红小队给她安排劳动加以监督,挣出自己一天吃的粮食来。”
孙桂芝吓的叫了起来:“嫂子,我再也不敢告你的状了,我不去红小队,哪儿的学习班也不去。”
刚才孙桂芝的哭叫声音太大,已经把留在生产队的妇女们都招了过来,不过是看着领导们都在,才没人上前怼她。现在听她还有脸求夏菊花,赵仙枝冲着她就吐了口唾沫:“不要脸的玩意,要不是队长年前买了麦麸,你们一家子现在早饿死了,还有脸告队长的状。”
张翠萍连忙拉住要上前给孙桂芝两下子的赵仙枝,冲着看过来的领导笑了一下。别人也有跟着骂孙桂芝的,也有劝人别骂免得给夏菊花添麻烦的,总之没有一句是同情孙桂芝的。
谁是谁非根本不用再问,区主任严肃的向县主任说:“夏菊花同志要组织农业生产,不能让她分心。这件事交给你们平德县处理。”
县主任刚要点头,那头赵仙枝不甘的嚷了一句:“孙桂芝他男人也不是啥好东西,今天她敢告状,说不定就是两口子商量好的。要是只带走孙桂芝,她男人在生产队搞破坏咋办?”
这种可能不能说没有,却微乎其微。夏菊花不由看了赵仙枝一眼,赵仙枝愤愤不平的说:“队长你拿人家当一家人,可人家天天在背后给你捅刀子,这都是第几回了。咱们生产队事事都指望着你带头呢,可为他们一家子你,分了多少心。”
明白了,全听明白了。区主任又看县主任一眼,虽然没说话县主任也领会了精神,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领导们就不再看坐在地上的孙桂芝,叫夏菊花继续带着自己参观平安庄。
“夏队长,”区主任为自己最初要听孙桂芝说话有点儿内疚,重新和蔼的问夏菊花:“你们生产队的妇女同志们都不下地抗旱吗?”
夏菊花就向他解释,并不是妇女们逃避劳动,而是她们现在要完成县供销社编蓝子的任务,这任务关系到区供销社参加博览会。
“我也不知道博览会是干啥的,不过县供销社这么相信我们生产队,妇女同志们哪怕少记点儿工分,也愿意完成这项光荣的任务。”
为啥说劳动人民可爱,就因为他们太朴实了,哪怕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也把集体荣誉放在第一位。区主任十分感动的要跟过来围观的妇女们握手,刚才还大喊大叫的赵仙枝脸都红了,不知道自己该咋办好。
夏菊花只好说:“大家都没咋出过门,不知道城里的礼数。”
和蔼的领导把想握手的手举高,向妇女们挥动两下说:“同志们辛苦了。”
可以平安庄的妇女见识太少,一个个红着脸只会说不辛苦——编蓝子跟编席一样会有现钱拿,还能坐在棚子底下不被太阳晒,比起浇地来真的不算辛苦。
不知道妇女们心里咋想的区主任,对这样发自内心的回答分外满意,冲着县主任说:“既然平安庄的社员同志们为了集体利益做出牺牲,平德县和县供销社,可以考虑适当的给一些补贴嘛。”
不很了解情况的县主任频频点头,了解大部分情况的齐小叔选择沉默。
夏菊花自己也选择沉默。这几天大家挑水这么辛苦,不就是因为领导要来视察嘛,否则拖拉机一烧,水管子一接,只派几个人看着就行了。大家这么辛苦,领导给些补贴是应该的吧。
正好得到消息的李长顺一瘸一拐的赶过来了,听到领导说要给平安庄的妇女们补贴,忙说:“夏队长自己没啥时间编蓝子,要不她比别人编的都快都好。”
夏菊花不敢相信的看向李长顺,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这吃惊的表情太明显,区主任不可能看不见,问过李长顺的身份后,微笑着问:“大队长同志,看来你是在替夏队长打抱不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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