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六十七）

陈艺志心里更烦了，原本因为回国一趟，找不到大哥一家，心里就乱七八糟的，如同一锅沸腾的粥，结果小邓刚走，自己的太太又走进来，对他进行一番劝说，他的脑子里嗡嗡的，只觉得有千万只蜜蜂飞过。

他突然推开楼家月的手，对她皱眉地厌烦道：“行了，闭嘴吧，你妇道人家懂什么？！”

楼家月倒退一步，面色苍白如纸，如同被陈艺志打了一耳光。

陈艺志厌烦地皱起眉头，愤怒地说道：“总之，你再劝也没用，我一定要回国，你不同意，你就在新加坡陪着孩子好了。我一个人回去安家，我也要回去！”

说完这些，他拉下了脸。

楼家月的眼泪喷了出来，她含恨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夫妻关系进入冰冻。

陈艺志双手扶额，痛苦万分，他只觉得生活进了死胡同。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响起了敲门声，那种两轻一响的有节奏的敲门声，是楼家明的特色。

陈艺志叫了一声进来。知道楼家明也是来劝说他的，家月劝说不动，便决定由家明来劝说。

想到这里，艺志的一颗心更加沉重。

楼家明看了看痛苦的陈艺志，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然后拿出一根雪茄点上，他用力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来。

陈艺志也一直不吱声，家明是来劝他留在新加坡，不要这个时候回国的，家明自然会主动工口。

果然，不一会，楼家明对陈艺志说道：“艺志，我从见到你的第一次开始，我就知道你重情重义，我妹妹当年嫁给你，也是欣赏你的宅心仁厚，重情重义。可是她大概不曾想到，结婚这么多年，你的情义都给了他人，独独没有给她和孩子吧。”

听到这里，陈艺志觉得无限委屈，他难过地说道：“家明，你也这样认为吗？”他急急地解释道，“我现在想回国安家，一个原因是国内很太平，第二个原因是我大哥一家现在音讯全无，不知生死。你说我对家月和孩子薄情寡义，那是因为他们仨平平安安地在我身边呀，如果他们出了事，我一样会去为他们拼命的。”

家明点点头，不过一会，他说道：“艺志，摸着良心讲，我妹妹与你，可是同甘共苦很多年，同生共死好几次，你这个时候，要决定听听她的意见也是应该的，她不是为自己着想，是为一双儿女，为这个家着想，这个家也是你的家，这双儿女也是你的亲生孩子呀。”

陈艺志语塞了，好半天，他才缓缓说道：“家明，家月与我回国，这个家就不会散。孩子们满了十八岁，马上要考大学，也算成年了，我八岁就独立讨生活了，爱子就要让他们独立，而不是娇惯用，家月平时对两个孩子对宠了，我一直不认可她的养育方法，我知道她是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宝夭折的阴影，所以对两个孩子爱若生命，恨不得形影不离，事实上这是不对的，现在我们一家人分开来，让孩子们独立，其实是很好的事情。”

家明听得有些生气，想这个陈艺志真是榆木疙瘩，怎么劝也劝不醒。他重情重义，那只是针对于他们陈家的人，在他眼里，他们楼家明人就好像不是他的亲人似的。

不过家明仍旧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试图用多年的感情来劝醒陈艺志，他缓缓地说道：“我们两家人，在一起大半生，经历了许多苦难。香港沦陷的时候，

我们到了新加坡，我们忙着安家，创业，发财，结交新朋友，努力适应新加坡的生活，这些年可以说过得富足安乐，风平浪静。艺志？”楼家明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无比认真地看着陈艺志，对他诚恳地央求道，“艺志，你不要以为我来劝你，是我听了我的妹，事实上，我妹不来叫我，我也一样会来劝你，你想现在这个时候回国安家，我妹不同意，我也是不同意的。”

陈艺志呆住了。

说到这里，楼家明站起来，一边在房间踱着步，一边缓缓说道：“艺志啊，我们毕竟是生意人，是手艺人，对政治不敏感，你知道你这个时候贸然回国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会等着你吗？"楼家明说到这里，把烟扔了，端正地站着，看着窗外出神，他的脊梁笔直，如同线锤，这是一个人无比严肃审慎时，才有的站姿。

陈艺志征了征，闪电般地抬起头来，看向楼家明，他的一颗心跳得又快又猛，如同擂鼓，他对楼家明结巴问道：“会是什么结果？”没错，他一心一意只想尽快回国寻找大哥一家人的消息，压根没想过，会有什么可怕的结果在等着他。

楼家明咧嘴一笑，拍了拍一侧的书桌，对陈艺志反问道：“我昨天听你说解放区，刚才就托朋友打听了，你说的是事实，解放区在打土豪分田地，地主的田平均分给农民，农民在经济上有了很大的补助，政治上也翻身当了主人——”

“是啊，多好的**！”陈艺志的双眼如同星星般闪亮，脸上也焕发出光彩，他激动地说道，“这就是我现在可以安心回国的原因，一来是我可以方便地继续找寻我大哥一家的消息，二来，**得民心，他们要得天上了，他们得天下让人放心。”

楼家明陷入沉思，他忧郁地说道：“**对于农民来说，是极好极好，可是我们家，以前在浙江的乡下也是有很多地的，虽然后来我亲过世后，我为了做生意，把乡下的地都卖闻，但总还是担心，我这个时候，可不敢回国——”

家明做出害怕的样子。

陈艺志笑了起来，心想原来家明是担心这个，他挥挥手，说道：“唉呀，家明，你们家有地，那是过去式了，现在是现在，我想你是杞人忧天了，你知道吗，我是农民，我师父也是农民，一辈子没有地，以前没手艺时，给地主当长工，赚点钱糊口，后来没有地，就全靠手艺赚钱养家，听说**会分地，我们都在盼着呢。”

家明沉默了，许久，才说道：“你和我角度不同，总之，我是不会与你回国的。”楼家明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悲伤地看着陈艺志，地他难过地说道，“艺志，如果你执意要回国，不管是现在，还是两三年后，总之，我是不会与你回国的，我们两个的缘份，看来要尽了。”

缘份尽了？听到这里，陈艺志一阵心痛，家明在他的心中，其地位仅次于楼家月，现在家明跟他说两个人的缘份尽了，陈艺志的内心变得慌张起来。

楼家明叹息一声，看了看灰蒙蒙的窗外，对陈艺志说道：“相处这么多年，对于你这个人的倔强，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艺志，我也不想浪费口舌，继续劝你了，总之，一句话，如果你执意要回国，那么我们就散伙！”

什么？如同晴天霹雳，陈艺志受烫般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睁得如同铜铃，然后又缓缓地坐了下去。

脑子里嗡嗡作响，过了许久，仍然无法平静下来。

楼家明叹息一声，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陈艺志，对他评价道：“艺志，你是一个手艺人，但你是一个神奇的手艺人，你的所思所想，远超过一个手艺人应该思想的范围，知道吗，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你才让我和我妹妹痛苦。”

陈艺志急了，对楼家明催促问道：“一定要散伙吗？家明，你见多识广，你应该明白那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在新加坡混得再好，毕竟是客，我们回到祖国，中国地大物博，人口又多，你还记得我们在杭州做木雕古建的盛况吗，还有上海，香港，我们在这几个地方做生意时，哪一个地方的生意比现在的新加坡差？”

家明咧嘴苦笑，心想见多识广有什么用，同样无力回天，他现在看不清前路，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远走异国他乡，他对陈艺志无奈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就算战争结束，再建立的也是一个崭新的国家，不是从前那个中国了，对于这个新中国，我看不明白，所以我不想现在回国！”

陈艺志听入了神，一颗心如同擂鼓似的怦怦狂跳。

他知道，他和楼家明要分开了。

因为不管谁阻止，哪怕是死，他也要尽快回国安家的，而家明呢，他同样的固执，他不愿意回国。

所以唯一的结果，正如家明所说，两个人散伙。

将近二十多年的合伙人，彼此对彼此来说，既是合伙人，又是朋友，既是兄弟，又是亲人，他是他的左臂，他是他的右膀，两个人这些年来同生共死，同甘共苦，一起贫一起富，谁知道，到今天，终于因为选择不同，要分开了。

楼家明站起来，一边抽着烟，一边红着眼在房间里踱着步。

陈艺志难过地问道：“如果我们散伙了，你要到哪里去？”

陈艺志看着家明，一颗心跳到嗓子眼，难过的情绪如同大浪一般，猛烈地扑了过来，几乎让他窒息。

楼家明停下脚步，看着窗外，天空如同一块长长的铅板，他的内心很压抑，缓缓说道：“我，我打算带着一家老小，去美国，听说美国是一个自由的国家，任何人只要肯努力就能实现美国梦，我相信自由平等民主，所以打算去美国。”

听到这里，陈艺志眼睛一亮，他原本一直坐着，如今激动地站起来，走到楼家明面前，对他说道：“家明，你去美国，是因为你相信民主自由平等，啊呀，如果你追求这个，你又何必千里迢迢地去美国呢，跑到白人的世界，去做二等公民，哦不，你说过的，黄种人在美国的地位还不如黑人，那就是三等公民。”

楼家明脸上一红，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他觉得自己平时说的话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