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室内一片寂静，泉镜花默默地挪后半步，然后俯下身来，额头触地，再度土下座道歉：“孙先生，我知道雪阿婆大大得罪了你，可是，可是……”

“先起来再说。”孙苏合赶忙道。

泉镜花低着头不肯起身，“雪阿婆心气极高，脾气也是顶顶骄傲，只因为你是狸华老爷的朋友，所以她赌这一口气，宁可蛮横无理被你记恨，也不肯有一点点被人看得轻贱了。她其实没有恶意，不然也不会默许我去阻止他们。”

孙苏合底里早已经不在意了，但是毕竟双方动了手，如果轻飘飘地说一句“没事，我不放在心上”，对方反而会以为是怀恨在心。孙苏合于是咳嗽一声，板着脸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只凭一顿饭就想了结这桩恩怨，没有那么便宜吧。”

“是，孙先生的意思是？”

“如果我有空的话，带我把你知道的京都美食吃个遍吧，吃人嘴短，我就不好意思生气了嘛，别以为很容易哦，少一家也不可以。”孙苏合一脸认真地说道。

“诶？”泉镜花不禁秀眉微蹙抬起头来，这算什么条件？

“孙先生，你是认真的？”

孙苏合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你付钱哦，一句话，好不好？”

“不是……呀……”泉镜花一开始有些愣住，但她很快明白到孙苏合的用心，于是再不迟疑，“一句话，好！”

泉镜花重重一点头，然后微笑着郑重道了一声“谢谢”，多的已经不必再说，重要的是彼此心照。

“先起来吧。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在你家正厅远远见到一位唱《惊梦》的‘杜丽娘’，一身踏雪寻梅的素雅旗袍，那一段昆腔真是动人到了极点。明明她是人类模样，但是我脑子里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奇怪想法，那位，莫非是你家雪阿婆吗？”

泉镜花起身坐好，点头道：“是呐，孙先生真是好眼力。雪阿婆的昆腔可是当年梅老板在沪上亲口赞过的。”

“果然是这样。”孙苏合抚手叹道。虽然人类的姿态和猫身本体绝然不同，但是那股气质却是独一无二一模一样。好高明的认知伪装啊。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段唱词在孙苏合心头缓缓流过，叫他禁不住胸口一酸。难怪雪芙蓉能演绎得如此细腻，那哀婉动人的唱腔背后不知藏了多少伤心。

孙苏合摊开左手，只见掌心中绿色光粒明灭跳动，组成的是一个小小的情字，他感慨道：“我猜到一个‘情’字，却没想到个中缘由竟然是这样。”

泉镜花察言观色，急忙问道：“这么说孙先生愿意帮我？”

“如果能见到那一位，你准备怎么做呢？”孙苏合反问道。

“我……我不知道。”泉镜花脸上一红，虽然这个想法一直隐隐约约在她心头萦绕，但是真正变得如此具体和急切还是因为今天孙苏合的出现。“但是……但是，那个怎么说？解……解……”

“解铃还需系铃人？”

“嗯，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劝了雪阿婆不知道多少次，也和狸华老爷聊过很久，但是都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我一定要见一见那一位，孙先生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孙苏合慎重道：“就像你说的，这事情剪不断理还乱，我现在没办法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不过我也希望能帮上一点忙，慢慢来吧。”

“是，谢谢孙先生。”泉镜花点头道谢。虽然孙苏合没有直接答应，但是这个答复比起大包大揽说一切包在我身上要可靠多了。

“对了，孙先生准备在京都待多久呢？”

“这个还不确定，要看情况。泉小姐，最近京都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吗？”孙苏合问道。

“异常的事情？”泉镜花想了一会儿：“唔，和平时一样啊，好像没什么奇怪的事情。”

“没有吗？”孙苏合大感惊讶，泉镜花的样子不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可是根据之前得到的消息，京都这会儿应该是群雄汇聚风起云涌才对，这里面果然门道不浅，看来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之前得到的情报。

“也许是我没怎么在意？让我仔细想想，不如我们边吃边聊吧。”泉镜花说道。

“好主意。”孙苏合自然没有异议。

泉镜花轻轻一拍手，等候在外的和服侍女立刻进来听候吩咐。

这一餐饭吃了三个多小时，京料理的精割细烹严谨华丽给孙苏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真是一番难得的享受。不过，以孙苏合的感觉来说，这一餐饭未免过于森严庄重了，偶尔一品肯定是一件妙事，可要天天如此，恐怕吃饭就成了一件累人的差事。

别的不说，光是筷子的使用已有很多门道。日式的筷子与中国的筷子略有不同，长度较短，而且前端尖细，据说这个形制是为了方便进食刺多的鱼类而渐渐演变形成的。中国的筷子往往习惯于竖摆，而日式的筷子则是横摆，这与它别有讲究的使用方法有关。

泉镜花用餐时先是右手掌心向下拿起筷子，然后左手掌心向上，在不触碰筷尖的情况下拿住筷子前端，这时右手翻转过来掌心向上拿好筷子，正式夹起一小口食物，身子依然保持正坐的挺拔姿态，小口微张，将食物送入口中，然后特地把筷子放回原处，直到将这一小口食物细嚼慢咽仔细品味之后，这才重新拿起筷子，重复之前那一套流程。简单的吃饭于她身上成为了一件仪式感十足的事情，尤其是由这位美貌少女做来，真是一番雅致的美态。

孙苏合试过学着照做，可是实在不太习惯，忙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不为难自己了。他更习惯于在街边痛啖一大碗汤浓肉厚的牛肉面，直吃到大汗淋漓，那种舒畅感才更合自己的脾性。不过，这一点倒是可以记下，以后去日料店吃饭，正不正宗？看筷子怎么摆就能知道个大概，筷子竖摆的，不用说，肯定是不够正宗了。

用完餐后，时间已经不早，孙苏合车马劳顿了一天，再加上刚刚酒足饭饱，浑身上下都生出淡淡的疲惫感。泉镜花想得周到，早已准备好了一份她精心推荐的旅馆名单，和式的，西式的，传统的，现代的，供君选择。可是，她打电话去订房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不知道为什么，每家都是客满，客满，客满，忙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才拜托一位常在雪公馆来往的旅店老板订到了一个房间。

纸门纸窗，朴素安然，孙苏合穿着浴袍躺在榻榻米上，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透入的些许微光为此间染上淡淡的幽蓝。一片寂静之中，孙苏合默默地看着手中的扇子，寿山石小印悬在空中，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狸华老爷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之前和泉镜花聊了很多，可是也没有得到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信息，这座城市似乎平平淡淡，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无事发生。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满腔热血而来，可是忽然之间，前方一片迷茫啊。孙苏合看着扇子，喃喃自语道：“拜托，给我点提示好吗？”

寿山石小印静静地悬在空中，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