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路上红灯亮起，红色的甲壳虫汽车戛然停下。跟在后面的小货车赶紧猛踩刹车，好不容易才没有追尾，司机摇开车窗探出头来破口大骂，泉镜花完全没有心思理会车后传来的污言秽语，她的注意力几乎全部放在孙苏合身上，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副驾驶座。

“我们和狸华老爷的关系吗？这个问题可以迟一点再回答吗？”泉镜花满脸为难地说道。

孙苏合问：“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地方？”

“是，因为这个问题好重要，也好复杂。孙先生，好不好请您先回答我的问题？拜托。”

“嗯……”孙苏合沉吟着，他同样感到为难，因为随口敷衍的话根本毫无意义，可真要细说，那就必然涉及到小熊，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透露的秘密。

仔细思索了一番之后，孙苏合决定连同自己的为难之处一起诚实以告：“泉小姐，不是我故意敷衍你，我和狸华老爷的交情涉及到一些秘密，不可以详细地告诉你，简单来说我们是好朋友，忘年交，就是这样。不过我刚刚被他坑得很惨，哈哈，这会儿心情非常微妙呢。”

交通指示灯转向绿色，甲壳虫汽车轻快地一加油门继续向前，泉镜花的目光从孙苏合身上移开，满面笑容地轻轻摇了摇头：“嗯，不是朋友，是家人，我说的对吗孙先生？一定发生了非常奇妙的事情。”

孙苏合不禁讶异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泉镜花认真地说道：“狸华老爷不会轻易把雪公馆和雪阿婆的名讳告诉别个，尤其不会告诉人类，除非那个人像家人一样亲密，除非那个人像家人一样值得信赖。这真是叫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孙先生，对勿起，我一直怀疑你的身份和目的，直到我听了孙先生侬刚才的回答，现在我完全确信了，侬和狸华老爷确实是家人一样亲密的交情。”

孙苏合眉峰微蹙，“我的回答？这又是怎么说？”

“好简单，因为孙先生是人类，谁都知道狸华老爷对人类很有意见。说谎的人绝对不会做出侬这样的回答，也不会有侬这样温柔的笑容。”

“原来如此。”孙苏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狸华老爷确实很爱义愤填膺地大谈人类的种种劣迹，和别的人类相处时的礼貌和风度也总是带有疏离警戒的意味，当然，美人除外，这色猫，孙苏合想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

“说起来，我刚才在贵公馆见到人与灵似乎相处得相当和谐愉快。”

“果然外地人会觉得很奇怪呢……啊，我们到了，把车子停在这里吧，就在附近。”

两人下车之后，孙苏合随着泉镜花穿过大街上热闹的人群转进一条幽静的小路里。两人边走边聊，泉镜花接着说道：“人与灵，我听说在许多地方都是界限分明，井水，井水……”

“井水不犯河水？”

“嗯，井水不犯河水，好像相互敌视的也有很多呢。但是，人与灵，还有方外与世俗，京都这座城市或许是这些界限最模糊的地方之一。”

“哦？”孙苏合对此大感兴趣。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泉镜花微微仰头对着孙苏合一笑，“历史，文化，大概和这些有关吧，我不清楚呐，这些交给学者先生解答吧。我的话，觉得最简单的原因就是大家在这座城市里，一代又一代，当了几百年，也许有一千年？总之当了好久的邻居，相互习惯了，自然而然就能好好相处。”

泉镜花说着随手一指路边的一间店铺，“孙先生你看，这家店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但是在京都还称不上老店，因为百年以上的店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和几百年前的人到同一家店买布匹，到同一家店吃菓子，在同一家店喝同一碗汤……时间在这座城市里特别漫长也特别缓慢。大家在这片土地上这样生活了好久好久，人与灵，方外与世俗，这些慢慢都变得模糊暧昧了。”

两人又行了一会儿，在一处典型的日式传统房舍前停下，入口处没有招摇的装饰夸张的排场，木门一扇，与寻常的人家没什么区别，门旁的纸灯泛着橙黄的光芒，在这冬夜里带来丝丝温暖的感觉。

今天才下过雨，门前没有泼水洒扫的男侍者，但是两人刚到门口，立刻就有三位身穿和服笑容满面的中年妇女踏着碎步开门迎了上来，她们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接过孙苏合手中的雨伞，用浓厚的京都口音说着欢迎的话。孙苏合颇感惊奇，自己明明是初次来此，三位侍女却能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她们热情温暖得简直像是亲戚家的阿姨，但是举止应对又绝对恪守规矩礼仪。

两人随着侍女穿过门口蓝色蜡染的暖簾向里走去，泉镜花靠到孙苏合身边，在他耳旁轻声说道：“孙同学，泉先生要开始上课咯。”

孙苏合微笑着答道：“嗯嗯，泉先生请，孙同学洗耳恭听。”

“在进到室内之前，先要在玄关脱下鞋子，脱鞋的时候，面朝室内站着或者半蹲着脱鞋，然后走到室内，跪坐下来，单手将鞋子调转方向，鞋头朝外，方便离开时穿。因为老人家说，脱鞋的时候背朝室内屁股对着主人家会显得不雅，自己调转鞋子方向则是礼貌，不去麻烦主人家。当然，我们来料亭吃饭的话，只要伸手意思一下，她们就会感谢我们的体谅，帮我们摆好鞋子。”

孙苏合依言而行，果然脱完鞋子之后刚一伸手，一位侍女已经笑意盈盈地制止他，并且不断道谢，她知道孙苏合是中国人，努力用仅会的几句中文说“谢谢”，孙苏合也微一点头向她表示感谢。

进入室内，三位侍女引着泉镜花与孙苏合往餐室行去。泉镜花在孙苏合身边说道：“走路也有一些小讲究呢，赤足的汗渍会污损榻榻米，所以来料亭吃饭最好不要忘记穿袜子，我有时候穿高跟鞋过来也会特意带上一双丝袜。还有走路的时候不要踩门槛，不要踩榻榻米的边，这是老派的讲究和规矩。”

“嗯，我小时候也听家里长辈说过类似的讲究。”孙苏合想起小时候长辈经常教训自己不要用脚踩门槛，不要筷子插在饭上之类的礼仪讲究。“不过现在年轻人好像都不爱在意这些了。”

“是呢，日本的年轻人也是一样，觉得这些装，装……”

“装模作样。”

“嗯，装模作样，不爱再讲究这些。但是，客人尊重店家，店家体贴客人，不单纯是金钱买卖，也是心意的传达，这正是古老的京都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