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办法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吗?”
z微微蹙眉:“目前我们不打算轻举妄动。科技进步委员会如今在女王陛下面前极为得宠,和他们硬碰硬等于以卵击石。你也别把这件事泄露出去。我是因为信任你才告诉你一切的,你可别到处嚷嚷,打草惊蛇。”
“我不会说的。”段非拙咕哝。
z在自己办公桌边坐下,从衣兜里取出一支雪茄。
“你在裴里拉庄园事件中表现得很出色。”他点燃雪茄,“勇敢,冷静,完全符合警夜人的标准。我在考虑是否应该让你提前入职。”
“不要啊!我还小呢!”段非拙喊道。
z被他逗乐了。一抹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角。段非拙忽然发觉,自己虽然见z笑过很多次,但这样发自内心的微笑却很稀罕。
“我不过随便说说。身为警夜人的首领,我不能违反自己定下的规矩。”他吸了一口雪茄,徐徐吐出烟雾,“对了,上次我拜托你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吗?”
段非拙愣了一会儿神才记起来他说的是哪件事——向烂泥街的居民打听他们是否听说过“秘境交易行”。
“我问了露丝——露丝·罗伯茨小姐,她父亲是我的病患。”段非拙说,“回到伦敦那天我收到她的回信了。她说没听过。信放在我家里,要拿给你过目吗?”
z扬起眉毛,那莫名其妙的表情像是在说:拿信给一个瞎子过目?
段非拙捂住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你想要那封信的原件……”
“不必了。我相信你。”z垂下双眸,“只是这条关于交易行的线索又断了。”
他拿起雪茄,又想吸一口。可他忽然停住了,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差点忘了。你不喜欢别人抽烟。”
z从办公桌另外一边拉来一只烟灰缸,将雪茄碾灭其中。
艾奇逊小姐抬起头,惊异地瞄了z一眼,像是目睹了什么千载难逢的奇景。
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色诺芬带着梦游般的表情飘然而入。他腋下夹着一卷报纸,手里则拎着石中剑。
“哎呀,你来得正好!”他朝段非拙举起石中剑。
段非拙以为他要用剑劈了自己,朝后猛地一跳,撞上了z的办公桌。
“你躲什么呀?”色诺芬惊奇地问,“这不是你自己的剑吗?”
“呃……是啊……”一滴冷汗沿着段非拙的脸颊滑下来。
“还给你啰。”色诺芬将石中剑抛给他。
段非拙手忙脚乱地接住。
“你们……检测完了?”他愕然问。
“没发现任何异常。”色诺芬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望,“你当初用这把剑直接劈开裴里拉庄园的大门,我还以为它附有什么奇异能力。看来是我想多了。”
段非拙不由地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一路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他双腿一软,差点儿当场瘫倒。
他急忙找了把椅子坐下,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石中剑冷不丁地尖叫起来:“你可算来了!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竟然把我丢给这群警夜人!我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就这样回报我?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啊!我不干净了!我被玷污了!要不是我天生能免疫检测法术,我早就变成一堆废铁了!”
段非拙忍受着石中剑的聒噪,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哈、哈哈,这把剑怎么可能具有奇异能力呢。我当时能一剑劈开门,是因为人在紧急状态下往往能爆发出超乎想象的力量啦。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位母亲为了救她被车轧到的孩子,竟然徒手抬起了车?”
“就知道往自己脸上贴金!”石中剑怒吼。
当着警夜人的面,段非拙不能反驳它,只能任由它骂骂咧咧。
色诺芬又掏出一张纸条:“r和q发来的电报。他们逮捕了一个秘术师,正在押往伦敦。”
z点点头。色诺芬将电报递给艾奇逊小姐。她把纸条和其他文件归档,又埋头打起字来。
色诺芬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下,展开他带来的那份报纸,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段非拙震惊地瞪着他。他这样当着老板的面明目张胆摸鱼,到底是欺负z目不能视,还是警夜人的制度就是如此宽松清闲?
不过z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径直走到办公室的窗前,将窗户微微打开一条缝,就这么伫立在那儿发呆,仿佛一尊精美的雕塑。
相比之下。艾奇逊小姐简直应该得一张劳模奖状!
“那个,既然没我的事了,”段非拙胆怯地说,“我能不能走——”
“你的奥秘哲学学得如何了?”色诺芬边看报纸边问。
——他知道我是秘术师了!
段非拙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撒手人寰了。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色诺芬问的是他从那本理论知识笔记上学的知识。
“呃,我……我稍微读了一点儿。”
“那我考考你。”色诺芬心不在焉说,“奥秘哲学总共分为多少个领域?”
为了不在阿尔面前露出破绽,段非拙这方面学得格外认真。他从容地回答:“七个领域。分别是炼金术、降灵术、占卜术、附魔术、幻术、符咒语法学和秘法几何学。”
色诺芬赞许地颔首:“记得挺清楚嘛。那么秘术师从前分为多少个等级呢?”
段非拙对答如流:“不同的奥秘修会有不同的分级方法。譬如黄金黎明结社就分为十一个等级。警夜人内部只分四个等级,分别是完全不了解奥秘哲学的‘无知者’、初步掌握奥秘哲学的‘初学者’、完全通晓某一领域的‘寻道者’、以及在秘术上登峰造极的‘先行者’。先行者再往上,就是成为奥秘本身。”
色诺芬又问:“那么从古至今的先行者一共有多少人?”
“一共有八人,其中已知四人已死,两人继续攀升,只有两人还存活。”
“那两个人是?”
段非拙努力搜刮着自己的脑海。那本理论笔记中有记载这些吗?还是他看漏了?
思索了半天,他才隐约记起自己曾一扫而过关于先行者的记载。“那两人分别是第一先行者赫尔墨斯,炼金术的始祖,翠玉录的书写者;以及第三先行者,死亡女神赫卡忒,十字路与门扉的保护人……”
色诺芬拍案而起,将报纸用力掼在桌上。他脸上那向来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端肃的神情。
段非拙以为自己说错了,惴惴不安地望着他。这又不是专业考试,搞错一两个知识点也没关系吧?
“说起来,”色诺芬抬起墨色的眼眸,“阿伯丁烂泥街的那个姑娘,就是替你说情那个,叫什么来着?”
段非拙一歪脑袋:“你是指露丝·罗伯茨小姐?”
色诺芬问:“她是不是在诊所当护士?”
“是的,我前几天收到她的信,她的确说自己找了份护士的工作……怎么了吗?”一种莫名不祥的预感袭上段非拙的心头。
窗前听雨的z回过头:“色诺芬,有话直说不行吗?”
色诺芬拿起报纸,大声朗读:“阿伯丁出现连环杀手,市民陷入恐慌。近日,阿伯丁市连续发生五起杀人毁尸事件,被害人皆是在夜间遇害,尸体遭到惨不忍睹的毁损。据警方判断,这五起案件作案手法相似,应为一人所为。因杀人手段极其残忍,‘北方的开膛手杰克’之名不胫而走。阿伯丁市警方提醒市民,夜间请勿出门……经家属同意,公布五起案件被害人名单。”
他抬眼一扫段非拙,继续念:“被害人名单如下——前面我就不念了。最后一个人,露丝·罗伯茨小姐,家住烂泥街191a,诊所护士,享年16岁。”
他念完最后一行字,将报纸递给段非拙。
段非拙机械地接过报纸。他想亲眼看一看报道,以证实色诺芬的话,但不知为何,报纸上的字他一个也看不清,一个也看不进去。仿佛他周围出现了一道屏障,将他和现实世界隔绝了。就连色诺芬的声音也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带着模糊不清的回声……
露丝死了。
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他受过露丝一家许多照顾。当初z和色诺芬以为他是秘术师的同党,要逮捕他的时候,也多亏了露丝替他求情。
可她死了。
他回到伦敦的那天才收到她的来信。她在信中是那么快乐。她还要攒钱给她爸爸买一条机械义肢。他给露丝买了一本书作为圣诞礼物。但是那本书再也寄不出去了。
段非拙捏紧报纸,在办公室中来回踱步,宛如一头被囚笼中的困兽。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但他不做点儿刻板重复的事,内心就会像被火焰烧灼似的。
露丝被人残忍杀害了——她从没伤害过任何人,她理应得到幸福,却落得如此下场!如果这个世界有神存在,为什么神会允许这种毫无公道、毫无情理的事发生!为什么不去惩恶奖善,反而让好人遭此横祸,让恶人逍遥法外?
露丝的家人该怎么办呢?她父亲断了一条腿,弟弟年纪还小,家里的重担全都落在母亲身上。谁能为他们讨回公道?
“我要去阿伯丁!”段非拙咬牙切齿,“我要找出那个凶手!”
他冲向门口。
z大步流星地走向他,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往墙上按去。
猛烈的冲击力让段非拙陡然回过神来。他发现整个办公室的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就连艾奇逊小姐都停止打字,朝他投来担忧的眼神。
“冷静。”
冰冷的机械义肢抵在段非拙的锁骨上,将他牢牢固定在墙上,他根本无法挣脱。z低下头,光线从他背后照过来,他的影子笼罩住段非拙整个人。
“放开我。”段非拙毫不退缩地瞪着他。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意气用事。”
“这怎么叫意气用事?我要去阿伯丁,我要抓住杀害露丝的凶手,有什么不对吗?你倒是很冷静,死的又不是你朋友!”
z一瞬间露出受伤的表情,但很快恢复原状。
“我也失去过朋友。比你更多。”他冷冷说。
段非拙噎住了。他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说错了话。他想道歉,可道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只好咬住嘴唇,愤愤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z转向部下:“色诺芬,你去地牢,看看‘那家伙’还在不在。”
“老大,你以为是‘那家伙’越狱了?”色诺芬蹙眉,“不可能的。他要是越狱,我当场就给你表演一个倒立吃打字机。”
“叫你去就去!”z厉声道。
色诺芬颓丧地答了声“遵命”,离开办公室,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上。
z又转向艾奇逊小姐:“请你去订两张明天早晨八点半到阿伯丁市的车票。”
艾奇逊小姐微微欠身:“明白。”
段非拙木然地抬头望着z。两张车票?假如一张是给他的,另外一张给谁?
像是听见了他内心的疑问似的,z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一趟阿伯丁。”
“你和我?”段非拙睁大眼睛,“为什么?”
不等z回答,色诺芬就回来了。
“那家伙好好地待在地牢里呢。”他倚在门口,双臂环抱,“阿伯丁的那个,肯定是模仿犯。”
段非拙不明白他俩在打什么哑谜。“模仿犯是什么意思?”
z深红的眼眸中迸出凛冽的光芒。“你听说过‘开膛手杰克’吗?”
段非拙身躯一震,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那个连环杀手?”
即使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开膛手杰克”的大名也如雷贯耳。1888年,伦敦白教堂区连续数名□□遇害,尸体被开膛破肚,死状惨不忍睹。一家新闻社收到了一封署名为“杰克”的信,写信人承认自己就是凶手。“开膛手杰克”之名从此不胫而走。
开膛手杰克一直逍遥法外。直到段非拙的时代,此案的案情都仍然扑朔迷离,凶手的身份也众说纷纭。
为什么z会提起开膛手杰克的名字?在阿伯丁市发生的连环杀人案和伦敦白教堂案有相似之处,因此凶手也顺理成章获得了“北方的开膛手杰克”这一绰号。
但为什么色诺芬言之凿凿说那人是模仿犯?难道不可能是真正的开膛手杰克流窜到北方继续作案吗?
段非拙盯着z,指望他能回答自己的问题。
虽然目不能视,但z似乎也觉察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视线。
“阿伯丁的那个杀手是模仿犯。”z语气笃定,“因为真正的开膛手杰克已经被警夜人秘密逮捕了。”
段非拙瞠目结舌。
色诺芬说:“那家伙其实是个不入流的秘术师,杀害那么多□□,也是出于和奥秘哲学相关的目的。早在五年前我们就抓住他了。他一直被锁在地牢里。不过我们警夜人的事务不便公之于众,所以至今人们都还以为开膛手杰克仍未落网。”
“那么阿伯丁的那个凶手……”
z说:“有可能也是秘术师,因此才会模仿开膛手杰克作案。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阿伯丁。色诺芬,你留守伦敦,等r和q回来。”
色诺芬说:“但是老大,目前还不能确定那凶手就是秘术师吧?要不要先等等消息?万一白跑一趟岂不是亏大了?”
“不会白跑一趟的。”z松开段非拙,“即使那凶手不是秘术师,我们会也会查清真相,还那姑娘一个公道。”
段非拙忽然觉得眼睛发热,像是进了什么东西。他背过身,不希望z看到他如此脆弱的样子。
“谢谢。”他轻声说。
“我送你回去?”z问。
段非拙摇摇头:“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z没有出言反对,只是说:“明天早晨八点半的火车。别忘了。”
段非拙拎着石中剑离开办公室。他的脚步是如此沉重,以至于他怀疑自己能不能顺利走回家。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苏格兰场门口坐上马车,又是怎么返回法兰切丝广场49号的。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段非拙摸黑登上楼,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明亮灯光刺得他差点儿睁不开眼。
“主人,您回来了!”阿尔兴冲冲地迎上来,“我好担心您啊!您被那个警夜人带走,没出什么事吧?我太害怕了,只好去请叶芝先生过来一趟。我们刚刚还商量,要是您再不回来,我们就去苏格兰场要人……”
他注意到了段非拙脸上那阴郁晦暗的神色,于是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主人,出什么事了?”阿尔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惹怒他的主人。
段非拙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入室内。客厅沙发上坐着叶芝。他一如既往的西装革履,文质彬彬。
他站起身,惊异地打量着段非拙:“警夜人对您做了什么?”
“不是警夜人。”段非拙声音沙哑,“我刚刚得知……我在阿伯丁的一位朋友过世了。”
叶芝和阿尔面面相觑。
“我很遗憾,”叶芝语气沉痛,“您务必节哀顺变。”
“她是被杀害的。”段非拙攥紧拳头,“我明天就回阿伯丁。我要抓住那个凶手。”
叶芝急忙引导段非拙坐在沙发上,朝阿尔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倒茶。
“我理解您的悲伤,但是追缉凶手一事,是不是交给警察更好?”叶芝说。
“凶手有可能是秘术师。”段非拙说。
叶芝扬起眉毛:“您要一个人对付他吗?即使您贵为交易行主人,贸然和其他秘术师交手也十分危险。我最近反正没事,我和您一起去好了。”
段非拙摇摇头。“我并非独自一人。”他说,“警夜人与我同行。”
“警夜人?!”叶芝震惊,“因为凶手有可能是秘术师,所以警夜人出动了,是这样吗?您卧底苏格兰场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段非拙压根没思考什么卧底不卧底,暴露不暴露的问题。他满脑子只想赶去阿伯丁,抓住那个杀害露丝的凶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冒出了一种荒唐的念头:只要能将凶手缉拿归案,即使他的身份曝光也全无关系。
“我会小心的。”他冲叶芝笑了笑。
从叶芝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不会因为这句话而放心。
“阿尔,去帮我打包行李。”段非拙疲倦地说。
阿尔双目圆瞪:“主人,我跟您一起去!”
“你留下。这次可不是去乡间旅游。”
阿尔鼓起腮帮子:“我知道您是要去抓捕凶手。我虽然帮不上您什么忙,但至少能照看您啊!”
段非拙摇摇头:“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没法向你母亲交代。”
阿尔仍想抗议,段非拙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我明天启程。”段非拙说,“叶芝先生,我不在伦敦期间,能麻烦您监督阿尔的功课吗?”
叶芝立刻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表面上是督促阿尔学习,实际上是看着他不让他乱跑。以那小子的冲动,没准会偷偷跳上一辆火车直奔阿伯丁。
“交给我好了。”叶芝笑了笑,轻拍阿尔的后背。
“对了,我没有适合参加葬礼的衣服。”段非拙蓦然想起这件事。
“我家店铺里有几件。”阿尔说,他想努力为主人做些什么,“只要我和妈妈说一声,她肯定愿意连夜为您改好尺寸。”
“那就拜托你了。”
***
那天晚上,段非拙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眠。他就那样望着窗户,倾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呃,小子,”石中剑的声音出现在他脑海中,“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节哀顺变。”
段非拙没有答话。
“你确定要跟那个警夜人一起去阿伯丁吗?万一他发现你的身份……”
“没关系,石中剑。”段非拙低声说,“在裴里拉庄园,我也和他一起行动过,不也没暴露吗?我们只是去查案而已。我不使用秘术,他怎么看出我是秘术师?”
“唉,这可说不准,”石中剑有些沮丧,“有时候一句无心之言就能暴露秘术师的身份。学习过奥秘哲学的人看待世界的方法和普通人不一样。”
段非拙默然不语。他现在根本无暇思考这种问题。秘术师还是警夜人,有那么重要吗?只要能将凶手缉拿归案,秘术师和警夜人合作又何尝不可?
他就这样盯着窗户,直到东方泛白。天亮后,雨依旧没停,甚至下得更大了些。乌云低垂,天色晦暗,像是上天都在为无辜死去的人而哭泣。
阿尔一早就来到他家,带来了一件全黑的礼服,款式庄重,剪裁考究,用料上等,或许是维柳夫人店铺中最好的服装之一。
段非拙在他的帮助下试穿了礼服,尺寸没有一处不妥帖合适。维柳夫人说只要在店里量过一次尺寸,店铺就会永远记录他的数据,此话果然不假。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读过约瑟芬·铁伊写的一段关于英国裁缝铺的话:流行会改变,王朝会衰落,寂静街道上的马蹄声会变成千万辆计程车的喇叭声,但史泰西与布列克裁缝铺仍然秉持一贯的从容与干练,为从容与干练的绅士们量身制衣。【注】
“谢谢,阿尔。”段非拙脱下礼服,让阿尔为他装箱,“等我回来再跟你母亲结账。”
“这不急的,主人。”阿尔噘着嘴,仍在为主人不肯带他一起去阿伯丁而生闷气。
吃过索然无味的一餐(不是阿尔的烹饪技术欠佳,而是吃东西的人心情沉重),段非拙拎起行李箱和装有石中剑的布袋,直奔国王十字车站。
透过车站透明的天顶,他可以看到外头阴沉的天空。雨水敲打着玻璃,声音被车站中鼎沸的人声盖过。
上次段非拙来到国王十字车站,是和律师林恩先生一起来的。当时他满怀着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和对世界之都伦敦的好奇,觉得一切都是这么美好。
但这一次他故地重游,却是为了去参加一场葬礼。他甚至没心情去“那座著名的站台”圣地巡礼。这里曾经是梦开始的地方,现在却变成了对过去生活的一种告别。
段非拙很轻松就从摩肩接踵的旅客中找出了z。他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想不注意到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倚在站台上,面朝月台方向,拄着一把黑色雨伞,行李箱搁在脚边。许多从他身旁路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端详他,好几个人甚至为此撞上了墙。
段非拙朝他跑去。
“来得挺准时。”z说。
火车很快进站了。艾奇逊小姐为他们订了一等舱的车票。一等舱位于列车后部,乘客不必受火车头喷出的煤烟的困扰。
他们坐在宽敞的包厢里,眺望窗外的站台逐渐后退。列车驶离国王十字车站,朝北方轰鸣而去,雨水打在玻璃上,形成一道道蜿蜒扭曲的水痕。
起初,段非拙和z只是一言不发地默默对坐。z手肘搭在窗台上,托着腮,盲眼向着窗外,像是在倾听雨声。要不是现在的气氛有些尴尬,美人听雨的光景倒可以说是如诗如画。
他和z能聊些什么呢?言多必失,也许他保持沉默更好。但段非拙觉得他应该说点儿什么。
“昨天,”他盯着窗外雨中的田野,“我说了很过分的话。对不起。”
z那深红色的眸子转向他,睫毛微微一动:“你昨天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就是我说死的又不是你的……”
段非拙止住了话头。z是何许人也,怎么可能不明白他指的是哪句话。z说他不记得,只是想把这一页揭过去罢了。他再哪壶不开提哪壶,就是不识抬举了。
“没什么。”他扯起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换了个话题,“说起来,你们既然抓住了开膛手杰克,为什么不公开消息呢?这样伦敦也不会一直人心惶惶了。”
z微微一歪脑袋,银白色的长发滑落肩头,宛如一泓月光洒在黑衣上。
他思考片刻,说:“原因很多。一方面是为了隐藏开膛手杰克秘术师的身份,另外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
“杰克还有同伙。要是杰克落网的消息流传出去,他那个同伙或许会逃窜到别国,到时候我们就再难缉捕他了。”
段非拙惊诧:“我以为开膛手杰克是一个人作案的!”
“作为杀手,他的确是一匹孤狼。”z说,“我指的是他在秘术修会里的同伙。”
“秘术修会?黄金黎明结社那种吗?”段非拙问。
“很类似,不过是另外一个修会,叫作‘猩红盛宴’。”提到这个名字,z的眼神变得犹如凝霜的刀剑般寒冷锋利,“这个修会信奉一种与众不同的修习奥秘哲学的方法。”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方法。段非拙不由地提心吊胆。
“有些秘术师具有天赋异能,”z说,“给你的那本笔记里提过这一点。还记得吗?”
段非拙急忙称是。他自己就身负一种异能,当然很了解这一点。
“这种天赋异能往往是遗传的,由父母传给儿女。但是,其他人若想获得这份异能,也不是不可以。”
段非拙咽下一口口水。他自己就知道一种将异能让渡给别人的办法。“那要怎么获得呢?”
z扬起唇角,残酷地笑了:“只要吞吃异能者的身体,就可以获得这份能力的。”
——果然!
段非拙自己就是吃了约瑟夫·切斯特的骨灰拌饭,才获取了那份独特的灵视能力。原来依靠这种方法,还能夺取活人的异能?!
“那么猩红盛宴,难道说……”段非拙一阵恶寒,“他们所谓的修习奥秘哲学的方法,就是……吃人?”
z点点头。
段非拙觉得自己快吐了。
吃骨灰拌饭就已经够恶心了,居然还有人生啖人肉?!汉尼拔听了都直呼内行!
“这时代,许多秘术师家系已经衰落了,”z接着说,“有些人身负异能,却根本不知道这一点。猩红盛宴从茫茫人海中找出这些人,把他们诱骗到自己的圣所,然后召集所有成员,举行‘宴会’。你可以想象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宴会。”
段非拙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画面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一群汉尼拔围桌而坐,谈笑风生,桌上则绑着一个大活人。汉尼拔们手持尖刀,将肉从那活人身上生生割下,就着牺牲者的惨叫,生吞人肉……
“他们依靠这种方法获得了许多能力,势力也越来越庞大。五年前,警夜人终于查出了猩红盛宴的圣所位置。在一次猩红盛宴所有会员齐聚的宴会上,我们发动了突袭。”
段非拙捂着胸口,脸色惨白,问:“你们逮捕了所有人?”
z却摇头:“我们闯进去的时候,发现他们都已经死了。”
“死了?”段非拙瞠目结舌。
“据我们所知,猩红盛宴共有十二名成员。我们闯进圣所时,发现了其中十人的尸体。”z眯起眼睛,身体紧绷,那段黑暗血腥的回忆似乎也让他浑身不适,“每个人都死得惨不忍睹,被开膛破肚,内脏都被拽了出来。墙壁上溅满了鲜血,就连天花板都沾满碎肉,吊灯上还挂着几节肠子。”
“别、别说了!”段非拙打断他。他真的要吐了。
“抱歉。没想到你的承受能力这么差。”z淡淡地说。
段非拙剜了他一眼。他是个瞎子,又没亲眼目睹当时的场面,还好意思说!
等胃里的翻搅稍微平静一些后,段非拙问:“你说只找到了十具尸体,但成员有十二人。剩下的两个人呢?”
“当时不知所踪。”z说,“我们怀疑猩红盛宴发生了内斗,要么是那两个失踪者杀害了其余十人后逃之夭夭,要么是所有人彼此乱斗,同归于尽,只有两个人来得及逃走。总之,猩红盛宴还有两条漏网之鱼,之后他们就成了警夜人的一级通缉对象。”
“我猜,开膛手杰克就是漏网之鱼之一?”段非拙问。
z微微一笑:“没错。猩红盛宴覆灭后不久,白教堂惨案就发生了。由于案件死者的死状和猩红盛宴那十名死者一模一样,所以警夜人理所当然怀疑开膛手杰克就是逃走的两人之一。我们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抓住了他。”
“他为什么要杀害那些□□?”段非拙问,“莫非那些□□都身具天赋异能?”
“不。她们都是普通人。开膛手杰克杀害那些□□并不是图谋她们的能力,而单纯是……为了吃掉她们的内脏。”
段非拙又想吐了。
“开膛手杰克加入猩红盛宴的目的和其他人有所不同。其他人是为了修习秘术,而他则是为了找一个能让他光明正大食人的组织。他本不是秘术师出身,却因为食人而获得了异能。猩红盛宴覆灭后,他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能力,陷入了疯狂状态。他只想吃人,于是犯下了一连串罪行。”
段非拙抱住肩膀。现在已经是五月,他却感到彻骨寒冷。
他问:“猩红盛宴的那十个人,也是他杀的?”
z叹了口气:“开膛手杰克那时已经精神失常了。我们用了好些手段才从他嘴里掏出只言片语。他说那十人不是他杀的,他费了千辛万苦才逃过真凶的魔掌。”
“他有没有可能在撒谎?”段非拙问。
“我倾向于他没有撒谎。开膛手杰克的秘术能力,恐怕连‘初学者’的程度都达不到。他必须依附于猩红盛宴才能满足自己的食人**。猩红盛宴覆灭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那么真凶就是另外一条漏网之鱼啰?”段非拙思索道。
他一惊,拍案而起:“难道那条漏网之鱼,第十二个猩红盛宴的成员,就是——”
z抿唇一笑:“很有可能就是现在闹得阿伯丁满城风雨的连环杀手——北方的开膛手杰克。”
难怪z一听说阿伯丁的连环杀人案,就下意识地认定凶手是秘术师。段非拙总算恍然大悟。
连环杀人案背后竟隐藏着如此骇人的真相,他简直不寒而栗。假如凶手就是逃走的那个秘术师,他的秘术能力绝对在自己之上。要对付那家伙或许困难重重。
不过只要有z伴在自己左右,段非拙就莫名生出了一股勇气。
可同时,他也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
他本以为,z是为了他才主动提出去阿伯丁查案。因为z把他当作警夜人的同伴,当作朋友,才会替他出头。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z去阿伯丁查案,仅仅是因为那案子有可能牵扯到秘术师。z只是公事公办,顺便捎上他去阿伯丁参加葬礼罢了。
他的一厢情愿真是可笑。
段非拙复又望向窗外的雨幕,一言不发。
z突如其来地问道:“你是不是很冷?”
段非拙一怔:“什么?”
“我听见你在发抖。”z抬手摸了摸窗户,“虽然已经是五月,但连下了好几天雨,气温很低。你是不是穿得太单薄了?”
段非拙想说他是被z的恐怖故事吓到才瑟瑟发抖的,但他怎么好意思承认自己胆子那么小呢?
“我……没有。”他硬着头皮说。
话音刚落,就有一件黑色外衣罩在了他身上。
z脱掉了自己的外衣。他只穿着衬衫和马甲,利落地将银发撩到背后。
段非拙披着那件外衣,呆愣当场。
厚实的羊毛料子上沾染着z的体温,让他的身体一瞬间热了起来。胸口仿佛有一台隆隆作响蒸汽机正在熊熊燃烧,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要喷出蒸汽了。
“谢谢……”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可是你不冷吗?”
z托着腮,盲眼转向窗外的雨幕。“我对冷热的感觉比较迟钝。”
白发警夜人俊美的脸庞上波澜不惊,让人完全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段非拙拉高衣领,低下头,把脑袋埋衣领中,像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
啊……这个男人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不自觉地做出一些让人心旌荡漾的举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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