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媃定了定神,脸上扬起一个泰然的微笑:“义父过誉了。婉媃不过平平弱女子,何来如此胆识?不过仰仗义父神威,不惧邪灵罢了。”
鳌拜嘴角也向上扬了扬:“义父?”他摇头,眼神愈发凌厉:“从前在府邸时,老夫与懿德认了干亲,那时你才七岁,老夫如何劝你开口叫声义父你也不肯。如今这般?是要看老夫的笑话吗?”
婉媃不以为然,自顾笑道:“义父有何笑话好看?倒是我与长姐,现下才是这紫禁城里天大的笑话。”
鳌拜神色一凝,止了笑:“老夫落得如此地步,遏必隆那老龟儿又能好到哪里去?”他双眼微眯,眸色阴沉看着婉媃:“只是老夫原以为来的人会是懿德,却不曾想是你。”
鳌拜挣扎了几下手腕,连着嵌在墙里的铁链出动,墙粉簌簌地往下掉,染的鳌拜半张脸皆成粉白,被墙粉呛得一阵咳嗽。
婉媃上前几步,于袖间取出娟子挥了挥,替鳌拜拂去面上墙粉,叹道:“义父睿智,一早便料到了此事。结果既是相同,长姐做与我做,又有何紧要呢?”
鳌拜仰面冷哼,挣开了婉媃的手:“你二人痴梦做得也太过妄想。老夫身处天牢之内,里外遍布眼线。你以为买通狱卒近身老夫身侧,便能除了老夫,救下你阿玛性命?”
“义父误会了,婉媃并非想要取您性命。”婉媃含笑摇头,发簪上垂下的璎珞珠铃‘叮叮’作响:“反倒,是来救您。”
鳌拜神色先是一惊,后又冷笑,转而轻蔑道:“莫要以为皇帝略微宠你,便不知自己是哪只山鸡下的蛋。凭你若能救了老夫,明日东升旭日怕都要打南边儿升起。你去罢,别在老夫面前碍眼。”
虽是炎夏季节,可这天牢却阴冷潮湿的紧,二人每说一句话,口齿间皆有温热的白气涌出。婉媃不禁紧了紧乌黑的斗篷,语气平缓道:“非救您出牢狱,而是脱您出苦海。”
鳌拜扬眉冷笑,别过头去不再搭理婉媃。
婉媃也不顾他的举止,自说自话:“义父当真愿意如此苟活?您可是忘了自己是参与过皮岛、松锦、西充三战的勇士将领,是护先帝于危难,除李自成于乱世的英雄,是对抗多尔衮的,忠于大清的忠臣?您这一生,为大清尽忠,抛头洒血,战功赫赫!更因此赔进去了顶好的年华,如今迟暮贪恋权威,一朝失足成千古遗恨,您要如何面对这世人对您的唾骂?”
“老夫无错,何以无颜面对世人?”鳌拜闷哼一声,不忿道:“若无老夫,玄烨如何能有今日?老夫从未想过谋朝篡位,是他以小人之心待老夫,忌惮老夫在朝中声望,欲除之而后快罢了!”
“皇帝卧榻怎容他人酣睡?若不是你圈地害民,屠戮忠良,刚愎自用,目无天子,又何以至此境地?”婉媃语气渐进激昂:“您别忘了,您所事之人是皇帝,是天下之主。如今您功高盖主,锋芒太利,怎能怪皇上不容您?”
鳌拜良久无语,许久才从口中挤出一句:“老夫无错,老夫忠于大清,何罪之有?”
“所以呢?”婉媃瞟了他一眼,冷冷道:“所以您便为了苟活性命,于众目睽睽之下退衣露疤,向皇上痛陈自己当年是如何救下太宗皇帝?要皇上清楚您是如何忠于大清?您以为皇上如今留您一命是为您赫赫战功与累累衷心所动吗?”
她遽然一笑,那笑极为轻薄,带了几分嘲讽与不屑:“您错了,留您如此,不过是要满朝文武都看个笑话,也留个警醒。便是要诸人知晓,即便权倾朝野如你鳌拜,生杀大权不还是一样掌握在他爱新觉罗玄烨手中?”
“妮子胡言乱语,以为老夫会信?”
“皇上亲手所书您的罪诏,您未见吗?”婉媃打断鳌拜的话,双目直逼他的眼神,摇头笑道:“您在这死牢中怕是见不到了。不过,您可知那罪诏之中,皇上以何词代替了您的名讳?”
鳌拜沉默不语,低眉神伤,婉媃便又道:“‘满洲第一巴图鲁’。”
这话一出,鳌拜登时狂笑不止。
那笑声撕心裂肺,听得久了倒不像在笑,反倒像是在哭。
“可笑!可笑至极!”
鳌拜口中一直重复这一句话,他挣扎着,仿若要将这牢顶都掀了去。
是啊,曾今美誉天下的‘满洲第一英雄’的称谓,如今却沦为人前人后的笑柄,叫他这要强了一辈子的人,如何能接受如此屈辱?
这般说辞,倒比杀了他还叫他恐惧。
况且这条命,也确是他在乾清宫大殿之上,跪地痛哭流涕求来的。
当时哭的是自己对大清的衷心,可他却不曾想,在旁人眼里看来,这不过是他不肯就死,为博皇上同情的说辞罢了。
人说流言蜚语算得杀人的刀子,那婉媃这番话,便是诛了鳌拜的心。
可鳌拜却并不知,皇上又哪里亲手拟过他的罪诏呢?
不过是婉媃凭空捏造出来的罢了。
婉媃瞧他行径疯魔,嗤笑道:“义父这条命留的周全,可日后,怕是要日日夜夜与这铁链冰墙相伴了。如此日复一日,您终会成为一具臭了的行尸走肉。从前您在前朝杀伐决断,如今屈居末流的狱卒皆可对您颐指气使。您甘心吗?”
“莫以为老夫不知你打的是何算盘。”鳌拜一瞬止了疯癫,凝眉瞪着婉媃道:“你如此说,不过是想逼老夫就死,还你阿玛自由身!”
“还我阿玛自由?”婉媃连连冷笑,身子不由向后退了几步:“那您妻妾的自由,子女的自由,手足的自由呢?您便一并不要了吗?”
她指着天牢另一端,扬眉道:“如今瓜尔佳府一百零九口人,尽数关押在此。不过天牢冗长,义父与家人虽仍在同一屋檐下,怕只怕是死生再不能相见了。”
她见鳌拜眼眸之光渐渐暗淡,上前两步将袖间转着的‘震心散’粉末洒在鳌拜掌心,而后在其耳畔轻声道:“这是能渡您脱离苦海的灵药,也是能救人性命的灵药。不过这‘渡’与‘救’的,都不是您罢了。”
话落,婉媃倏地跪地,双手垂直向前摊开,冲鳌拜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她起身转首,再不看鳌拜一眼,径直出了牢房。
出天牢时,婉媃举眸,见宫中老鸦似群起而来盘旋在天牢上空,那乌压压的一片,似遮蔽了皓月的苍凉乌云般。
老鸦成群落在漆黑的老树残枝上,叠出一个荒凉的姿势。
门外驻守侍卫将天牢玄铁大门重重闭上,那声音惊的老鸦四下横飞,偶一乌黑羽毛随风卷动飘落,婉媃一伸手,将其拈在手中。
她微叹一口气,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锈迹斑斑的铁门,与一眼望不见边儿的黑暗。
而后杨了手中那撮羽毛,面色冰冷向远方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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