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沉思片刻,摇头答道:“虽不敢言胜,但取胜之心从未遗弃。”
“此言便是答案。昔日的陆宇卿,是何等的风姿,他尚且不敢言胜,试问今朝,还有何人胆敢言胜?或许道长您看来,他已经离开,三魂彻底碎裂,就此归于天地之间,但不要忘了,他的棋局仍在,他埋下的棋子也仍在,而且那股争胜之意一如当初,故而我等为何又要放弃此局?”僧人笑着反问道。
“在此之前,还望道长能回答贫僧一个问题。”僧人微笑道。
“请讲。”
道人突然转身来,正对着这位白衣僧人,施一个极为古老的礼节,道:“执迷多时,一朝顿悟,多谢。”
大渎之中,似有异兽游动。此异兽堂而皇之地拖拽一河水运,试图一头扎入大海之中,只可惜尝试多次,却无一次地以成功。
道人收回目光,看向僧人,笑问道:“当年无禅寺论道之后,便听说您于古树之下顿悟,就此了悟佛心,不日便可证道成佛。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贫道佩服。不知您此番入东土,究竟意欲何为,可是证道契机在此?”
道人神色如常,继续问道:“贫道至今仍有一点未曾想不明白,不知龙光方丈可否为贫道解惑?”
“但说无妨。”僧人微笑着说道。
僧人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此举意在承认当年树下顿悟是真,但之后的“不日便可成佛一说”实乃是无稽之谈,但至于为何,僧人却不愿解释愿意,亦或是觉得无需与他人解释。
不执锡杖,不穿袈裟,不配佛门念珠的白衣僧人,依旧看向那酣睡中的痴儿,笑容温和道:“贫僧此行不过是受人之托,故忠人之事罢了。非是为了自身证道,只为护送这痴儿走一遭。因山河故人而失去心智,自当再因为山河故人而灵智顿开。”
夜色之中,一位白衣僧人与一位灰衣道长并肩而立,前者望向某个躺在崖畔边酣睡的痴儿,而后者则正在眺望身前翻涌的海浪。
“三十而立,于一人而言,确实极为重要,但要是放在千古的光阴流水之中,实在是有些显得过于渺小。他的资质确实极高,甚至远超昔日的陈尧,这一点我从不否认。若是假以时日,必然能与之并肩,甚至犹有过之,但毕竟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道人的脸上神色复杂,痛惜之余,又有几分不解,“区区半个甲子,又能做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一捧黄土,但你们几人当初的押注似乎依旧存在,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希望您能够给我一个答复。”
僧人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继续看向那个痴儿,神色忽然间有些伤感,喃喃道:“你说先生当初收了我们这些徒弟,是不是平日里也挺头疼的。”
道人嗯了一声,犹豫片刻后,又不愁道:“应该吧。”
右手掌心向上,左手掌心向下,左手置于右手之上,整体又置于身体的右前方,单膝跪地,低眉俯首,前额轻触于左臂,以示对身前之人的礼敬。
此礼,乃是十方阁昔日的弟子礼,虽是弟子礼,但并非只拜先生,亦可拜指教自己修行的师兄。
僧人微微侧过身去,躲了道人的这一拜,轻声道:“你我二人,方才不过是就事论事,浅言一二罢了,道长又何故如此?我执,既是痛苦的根源,那十方阁的身份,今日今日已成枷锁,有时候试着放下,也未尝不可。”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擅自修炼此术?!”道人眉头紧皱,沉声质问道。
僧人笑眯眯道:“谁家里还没几个调皮捣蛋,不愿听大人话的孩子,更何况是十方阁这么一大家子人。其实啊,你自己心里跟明镜一样,咱们这十三个家伙,可曾有一人听话?而且要不是我现在打不过你,你觉得我会跟你客客气气,一口一个道长?小陆,既然当初入门晚,这声师兄,该叫就叫,等你半天了。”
道人扯了扯嘴角,道:“等你什么时候滚回十方阁,这事什么时候再说。”
海风阵阵,海浪翻涌,举目远眺,两两无言。
“还有一问……”
未等道人说完,僧人便出言打断,歉意道:“贫僧见识浅薄,恐无力再回答道长心中疑问,烦请见谅。”
一袭灰衣的陆姓道人,笑容玩味地盯着他,还跟我装上瘾了是吧?
僧人双手合十,默念佛号,就当什么都看见。
“小十三的手笔,就不想看看?若能推演一二,未必对日后的布局没有帮助。”陆宇卿循循善诱道。
僧人此刻犹如一座佛门金身,法相庄严,丝毫不为外物所动。
天地之间,突然传来一声轰鸣,余韵之大,波及四海。
僧人双手合十,道:“南无阿弥陀佛。”
一尊佛门的罗汉金身骤然在大渎之上出现,只见其如白衣僧人一般,双手合十,僧人口中念念有词,诵读经书,这尊金身亦是如此。
僧人及罗汉金身口中之语,纷纷化作金色文字,从而抵消那股自远方而传来的轰鸣之声。此音乃是道音,若落入凡夫耳中,流血失聪是小,万一震碎体内神魂,便是一桩无妄之灾。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僧人默念一声佛号,法相消散,他仰头环顾其它方向,神色黯然道:“视亲近之人的性命为珍宝,而是他人之性命如无物,这就是你修的道吗,小十三!?”
九境之术,道音问心。
僧人身在东土,而道音问心之人却在北国。
南山城内,一袭青衣的教书先生,没好气地说道:“秃驴多事!”
天地五方,东南西北中,除东方与北方之外,其余三地皆有法相浮现,法相之大,甚至远超雨师,火神,以及僧人罗汉法相的总和。
天地之南,是一尊顶天立地的道人法相,手中拖曳之物乃是另一尊相对而言“较小”的妖族中人法相,以一种极为粗暴的方式,打散波及至此的道音余韵。
天地之西,是一尊金身污垢的佛陀法相,手执金钵,波及至此的道音余韵被尽数收入金钵之中。
天地之中,是一尊手捧春秋典籍的儒生法相,此方的余韵被他尽数夹在书页之中。
三人齐声问道:“今日之恩,来日可偿否?”
一袭青衣的教书先生点点头,轻声道:“不日便还。”
“如此最好。”
“阿弥陀佛。”
“读书人,大善。”
大渎入海口,僧人与道人对视一眼,后者笑道:“亏他想的出来这个主意。”
僧人亦是笑道:“没想到这三位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帮他插屁股。”
道人眉眼间有些赞誉道:“也算是个不错的后手,不至于事后控制不住局面。”
僧人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小十三是在担心,渡河而来之人不是那雨师?”
道人解释道:“其实自从一开始,此局便是不为了雨师所布。否则依照小十三的性子而言,他是不会任由曹煜琛仅凭愤怒而字,就把人给打死,送回取得,所以很显然这个理由根本不成立。”
“三更大雨,压胜世间一切火,神灵御风而行,妖邪伏诛。此言所指,唯有雨师一人,如若不是雨师,那又会是何许人也?”僧人有些不解,面露难色,“三更雨夜,神人借机渡河而来,若非是他,想来其它神灵也没这个能力,而且妖邪伏诛四字所指,必然也就是指那只凤凰。除此之外,贫僧实在想不明白,此言还能有何种解法。”
道人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其中关键,但隐约间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小十三辛苦布局,甚至请来了远在东北边境处的曹煜琛,难不成只是为了让其将那尊神灵两拳打死?更何况此事,小十三自己也能做到,又何需借助他人之手?而且留下的后手,更是不惜让那三位出手相助,难不成就只是为了针对一个小小雨师死后所产生的大道波及?
道人不禁望向北方,心道,小十三,你这家伙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啊。
南山城内,师兄弟二人眼神交流之后,曹煜琛负责收拾残局,而鹿衍则负责去见一个人。
青衫浮动,天地归于两色,是为两色界。
一道黑影背对青衫而立,沉声问道:“你成为鹿舍的那一刻,其实就注定是一个笑话。”
鹿衍一脸无所谓,随口道:“咱都骂了一万年了,不累吗?故人相逢,能不能给我留点念想。”
“一万年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做一个下棋之人,我其实并不喜欢。从始至终,我都想做一个执笔人,书卷上是何内容,要由我说了算。”
“你难道就不怕元君责罚?!”
“怕,但我不能眼睁睁地就那么看着,看着大劫将至,却什么都不做!”
“狂妄!大势之下,你又能做什么?!”
“河神,我要与你赌,就赌人定胜天色个字!但是在赌局结束之前,你不能离开此地!”
黑影嗤笑道:“你如何阻我?”
青衫微笑道:“此地名唤两色界,并无光阴长河之水的流过。”
“鹿舍,你放肆!竟敢试图囚禁本尊!”
那一袭青衫,淡淡地说道:“在下放肆,已有万年。”
东土,某条大渎的入海口。
道人起身后,皱眉问道:“这就是你当初故意修炼禁术的原因,好借机一分为二,从此脱离十方阁?”
“非也,非也,道长此言差矣。那三魂分离从而锤炼心境之术,从来都不是禁术。当初剑禹师兄之所以将之列为禁术,是因为一旦心境驳杂之人擅自修炼,轻则走火入魔,为师兄一剑斩杀,重则沦为神魔之傀儡,为人间带来灾祸,如此才不得不封禁。”僧人解释道。
“天下善谋之人,当道长居首,世人无出其右,昔日胜天半子的写意风流,贫僧至今记忆如新。敢问对于那个时候的陆道长而言,他,可否知道自己最终一定会胜?”僧人神色有些严肃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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