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李长顺听夏菊花说明天不能跟着他看别的生产队打井,竟丝毫没有一丝不情愿的说:“你们几个生产队种红薯的时间差不多,你们生产队的红薯该扯秧,他们几个生产队这事儿也得抓紧了。”
说完就喊三队队长:“牛壮,夏队长说红薯该扯秧了,你们生产队安排了没有?”
牛壮听了回答的可干脆:“夏队长说该扯红薯秧了?好,明天我就让他们扯。对了夏队长,这扯红薯秧有啥讲究没有,你要不现在就给我们说说。”
不怕人笑话的话,夏菊花想躲到红薯秧里不起来。啥叫夏队长说红薯秧该扯了,自己明明说的是平安庄生产队的红薯秧该扯了好不好。
此进夏菊花不得不佩服自己一下,平安庄生产队的井打的早,还眼眼都见水,不光能浇红薯地,别的作物也都轮着浇了一遍,虽然比不上雨水好的年景,可比上辈子夏菊花经历过的好上十倍,不用她咋操心。
要不夏菊花再感动于李长顺一心为全大队的人着想,也能直接跟李长顺翻脸信不信。
别人不知道夏菊花想跟李长顺翻脸,该扯红薯秧的消息风一样在平安庄大队五个生产队传遍了。不光平安庄的人起早贪黑扯着红薯秧,另外四个生产队也同时行动了起来。
有了深水井浇灌,各生产队的红薯长势还不错,每天都可以让社员掐些嫩红薯叶回家。有了嫩红薯叶的加入,掺进各生产队去年买的麦麸里,口感比光吃麦麸好多了,(原谅夏菊花吧,她虽然让刘志全背了麦麸回家,可事情太多,并没顾上试验咋把麦麸做的更好吃)整个平安庄大队的灾情,都比夏菊花记忆里轻得多,是夏菊花忙碌生活唯一的安慰。
跟别的生产队把嫩红薯叶、麦麸掺一半甚至一多半到粥里不同,平安庄除了极少数人家外,大部分人家只掺四分之一或是更少,吃起来的口感不差,加上点儿油盐更象是换个口味。
这极少数的人家中,就包括跟刘二壮刘三壮分家了的刘四壮一家——他们的口粮当时就被红小队拿走了大半,四口人回来后吃上又没有算计,别人家早掺了麦麸果腹的时候他们还吃纯粮食,现在大家还按原比例掺麦麸,他们家已经不得不天天数着米粒下锅,再加上一大半红薯叶和麦麸。
“娘,要不你去跟我二哥他们借点儿粮食吧。”孙桂芝再次哀求孙氏,喝了好几天麦麸粥,已经把她喝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孙氏的脸阴的跟水一样:“我去借,我哪儿来的脸去跟他们借粮食。要不是你娘家昧下了钱,现在老娘想买啥吃买啥吃,用得着腆着老脸跟人借粮食?”
又提娘家哥昧钱的事儿,大半年来孙桂芝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娘,那钱当初也是你非得让四壮拿着的。再说我们也不愿意钱没了不是,谁能想到我哥变成那样,肯定是我嫂子挑唆的。现在钱说啥都要不回来,我有啥办法?”
孙氏不为所动,反正到吃饭的时候她往刘二壮的炕头一坐,谁也不能把她撵出来。至于刘四壮一家子,他们把她的钱弄没了,还想让她出头借粮,门儿也没有——孙氏已经发现,只要不提老四家,刘二壮还能忍着她白吃白喝。只要一提老四家,连刘二壮都能不给她开门。
在填饱别人的肚子和填饱自己肚子之间,孙氏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娘,我今天看到董老头从生产队粮仓往出背粮食了。”从学习班回到平安庄后,一直没有啥存在感的刘红娟,突然冲着孙桂芝来了这么一句。
“你说啥?”孙桂芝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董老头从粮仓里往出背粮食,他凭什么能从粮仓里往出背粮食。”
孙桂芝快嫉妒死了:他们一家子天天喝麦麸加红薯叶子煮出的粥,那个夏菊花竟然有粮食给孙女做满月,虽然只是一人喝了一碗粉条子汤,可架不住人多,得用多少粉条?
不用说喝了,光是闻那汤的味,酸酸辣辣的就开胃。
孙桂芝还真只闻了闻味,因为夏菊花根本没请刘四壮一家人——她请的都是在王彩凤月子里给下过奶的社员,一家还只请了一个人,刘四壮家没给王彩凤下奶,夏菊花可不就一个人也没请?
气不过的孙桂芝来来回回在夏菊花家门前走了几趟,那些看到她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指责夏菊花不会办事儿,孙女做满月连她这个四奶奶都不请的。
甚至有两个以前跟孙桂芝说上几句话的妇女,看到孙桂芝的时候,不约而同的把脸扭向了院里,当成没看到她。
更让孙桂芝生气的是,回到老院里也处处都是那酸酸辣辣的香气。原来李大丫和安宝玲觉得夏菊花做的酸辣粉儿好吃,回家就学着给一家子都做了一份。
她们做也就做了,竟然没想到给四房送上点儿尝尝!
当然孙氏那一碗是不缺的。现在刘三壮只当孙氏不存在,可刘二壮还是叫亲娘到东厢房一起喝了酸辣粉。自己吃饱喝足的孙氏,完全忘了现在她是跟着刘四壮家过的,也没想起来给刘四壮家一人要一碗。
该死的,他们这些人哪儿来的那老些粉条?孙桂芝想不明白,自己家的红薯红小队当初没稀得拿,等他们从学习班出来都已经臭了,可刘二壮和刘三壮家里竟然有吃不完的粉条!
粉条当然比麦麸好吃,孙桂芝也想喝酸辣粉儿。回生产队一段时间,孙桂芝才慢慢打听到生产队的人竟然漏了一冬天的粉条,现在家家都不缺这东西,这让她更气了。
自己家的红薯烂在窖里,刘二壮和刘三壮两家子竟然没想过替他们漏成粉条,还是不是人?!
带着这样的愤怒与嫉妒,孙桂芝在听到刘红娟说董老头从粮仓里背出粮食的那一刻,忍不住爆发了:“不行,我得去问问她夏菊花,凭啥给董老头分粮食,却不管小叔子一家的死活。”
说着她把身上的破围裙往下一摘,恶狠狠的团了几团拿在手里,推开门就想去找夏菊花。没走出两步,衣裳就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回来后没跟自己说几句话的亲儿子刘志亮。
“你拉我干啥,就算不认小叔子,可我们也是生产队的社员,有别人吃的也得有我们吃的,要是我们全家都饿死了,她夏菊花吃不了兜着走。”
刘志亮看自己亲娘的眼神是冰冷的:“娘,你和我奶、我爹现在接受劳动监督呢。再说大娘给生产队的人以麦麸,也给咱们家分了。”你还有啥理由去问人家?只一个监督劳动,人家不给你们分麦麸都没人挑出毛病来。
一句话似一根针扎在了吹得大大的气球上,孙桂芝的气瞬间放的精光。现在四房除了刘志亮,都应该接受劳动监督,不过看在刘红娟年纪小的份上,陈秋生没给她安排啥活,由着她在村里跑来跑去。
刘志亮却觉得刘红娟这么上瞎跑不是啥好事儿,上回她就是乱跑才发现二娘跟大娘学编席,又撺掇着奶奶去红小队举报,今天又回家来学舌,下回还不知道让她碰到啥不该碰到的事儿。
刘志亮相信,如果让刘红娟碰见了,她不会吸取这几回的教训,还得跟现在一样,撺掇着娘或是奶奶闹的大家都知道。知道了对自己家能有啥好处吗?
完全不会有好处。刘志亮从那天被人从柴火垛里找到后,回来就一直思考着自己家人跟夏菊花做对后得到的种种,结论是非但得不到任何好处,还处境越来越惨。
他无比沮丧于自己现在只有十二岁,要是再大点儿的话他就能远远的离开这个家,至少也能搬出去自己生活,不再跟这些不肯消停过日子的人搅和在一起。
至于搬出去自己咋活着,刘志亮心里竟莫明觉得有夏菊花在的平安庄生产队,不会让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活不下去。
夏菊花并不知道自己竟然给了刘志亮那样的信心,她正打量着自己手里的小蓝子:“这是你们编出来的?”
被问的是刘红玲刘红翠姐妹和陈小满,三个人脸蛋都兴奋的红通通的问:“大娘(队长)你看我们编的行不行?”
行,这么好看的蓝子咋能不行!
夏菊花手里的蓝子同样是苇皮编的,姑娘们是觉得苇皮太薄不能盛重东西,她们把两层苇皮叠到一起,光滑的一面露在外面,编出来的蓝子就里外都光洁明亮。
最主要的还不是用料上费的心思,而是几位姑娘编出来的蓝子,不是她们自己平时看到的那种象饺子一样中间长两头翘的形状,而是一个圆形的,一个葫芦形的,还有一个椭圆形的。
三个小蓝子个个都只有半尺大小,提梁也被细心的编成麻花形状,看上去光滑的象工艺品,而不象老百姓日常用的东西。夏菊花觉得自己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精致的蓝子,现在竟然被几个小姑娘给编出来了。
眼前几个一直由大人教着编席的小姑娘,她们是怎么想到编这种形状蓝子的?
被问的人中,刘红玲跟大娘的关系最亲近,回答起来一点儿压力也没有:“现在我娘她们不编席了,仙枝婶子还说那些苇杆放时间长了发黄没用了。我们觉得那都是生产队花钱买来的,白堆着可惜了的,就想编成蓝子试试。”
孩子,你知道你们试出来的东西有多珍贵吗?夏菊花再次打量着手里精巧的蓝子,心里感叹着这要是过个十来年,怕不是能出口挣外国人的钱。
夏菊花可记得上辈子看电视的时候听过,有一个村子的人就是凭着这样的小蓝子小草帽,挣外国人的钱过上了好日子。
“那你们是咋想到编成这个样儿的?”夏菊花到底没忍住,问了姑娘们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刘红玲笑了:“多亏了力柱叔,他晚上教我们认字的时候,见我们有时候不好好听,就教给我们画画……”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因为刘红玲想起来,大娘当初为了让她们去认字,还跟自己娘说过好话呢。
现在自己当着大娘的面承认自己没好好学认字,刘红玲脸都快烧起来了。
夏菊花注意点跟刘红玲想的不一样:“你力柱叔还会画画呀,我还真不知道。”
刘红翠没姐姐想的多,头点的跟小鸡叨米似的:“有时候我们想看力柱叔画画,故意装不爱认字,他就给我们画了。”
陈小满拉了拉红翠的衣角,眼睛悄悄盯着夏菊花。见夏菊花又打量那几个小蓝子,松了一口气,细声细气的问:“队长,你说我们编的蓝子,供销社能收吗?”
对于自己影响了姑娘们,让她们不管有啥好东西头一个想到的是换成钱,夏菊花一点儿也不内疚——年轻的姑娘们知道用自己的劳动挣钱,让自己能买点喜欢的小东西,有啥可不好意思的?
她笑着向陈小满点头:“等我明天去供销社问问,要是公社供销社不收的话,我就去县里给你们问。”这么好的东西,哪怕现在不能挣外国人的钱呢,也不该白白放着落灰。
现在各生产队打井的事儿已经告一段落——在有生产队的井没打出水来,不得不赔了材料钱后,好些生产队都不敢再打井,那四个生产队更是把夏菊花指出的地方打出水后,就没敢尝试别的地方。
地里红薯秧已经扯过一遍,社员们见天挑水浇地,浇的夏菊花心疼,正想着自己去公社农机站问问,能不能从他们那里买点儿柴油,用薛技术员的拖拉机往出抽水,浇起地来又快又省力。
反正是去公社,带上姑娘们编出来的小蓝子上供销社问问不算个事儿。不过夏菊花心里另有一件事儿要问姑娘们:“要是供销社要的话,量肯定小不了,你们几个编不完咋办?”
刘红玲三人笑的跟三朵鲜花一样:“大娘,你咋糊涂了呢。要是供销社收的话,当然不能只有我们三人编。咱们编席的人学起来这个,可比没编席的人快多了,肯定误不了供销社的订单。”
听听。姑娘们耳濡目染,连订单这样的新名词,都能脱口而出了。
夏菊花没忍住,刮了红玲的鼻子一下:“大娘不是怕这花样是你们想出来的,舍不得教给别人嘛。”
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刘红玲觉得新奇又留恋,脸更红了:“大娘你当初编出新花样来,哪样没教给我娘她们。我们都知道,别的生产队的人看了咱们的席,也有学会的。可他们都是自己编上一张两张的,人家供销社嫌少不肯零碎着收。”
“要是我们光凭自己编的话,不就跟别的生产队编席一样,量上不去人家不要?”刘红玲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脸上放出自信的光来:“要是咱们生产队的人都学会了,那量又比别的生产队大,供销社还是只收咱们的,多好。那些苇杆也有用处了,生产队的钱也没白花。”
真是会过日子的好姑娘。夏菊花再摸摸刘红玲的头发,把刘红翠看的眼热:“大娘光疼我姐。”
夏菊花哈哈笑的前所未有的畅快,手从刘红玲的头转移到刘红翠的头上:“你姐说的对,大娘当然疼她。你就是不爱说话,下回别让你姐说,你跟大娘说,大娘也疼你。”
陈小满看着被摸顺毛的小姐妹,心里羡慕可咋也说不出跟刘红翠一样的话,默默的看了一会才强把自己的眼神移开。
想到做到的夏菊花,第二天又坐着拖拉机去公社,一路上小心把三个小蓝子用一个大蓝子装着,上头还盖着一层包袱皮,让薛技术员好奇的看了一眼又一眼。
两人先到农机站,站长听说平安庄又想买柴油,脸上的苦涩都快能拧出汁来:“夏队长,我们农机站是得到了领导的指示,要全力保证你们平安庄的农业生产。可薛技术员开的拖拉机,等于归平安庄一个生产队用,有的大队已经有意见了,现在你又要……”
夏菊花连忙安慰站长:“站长你误会了,我知道咱们农机站挺照顾我们生产队的,所以这次的柴油我们出钱买。”平安庄编苇席、漏粉条集体都挣了钱,那钱能节省大家的劳力,夏菊花还是愿意出的。
可站长脸上还是挂了两条苦瓜:“可咱们农机站一年的柴油供应是有定量的,如果都卖给你们,别的拖拉机还跑不跑?”
夏菊花没话说了,还得检讨一下平安庄给农机站添的麻烦,最后从车斗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粉条悄悄留给站长,才要坐拖拉机去供销社。
站长看着事儿没办成却掏了粉条的夏菊花,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给她出主意:“你不是跟农林局王局长的关系不错嘛,不如去县城一趟找农林局,他们的柴油指标比我们多。”
想起那个比县革委会主任还白胖的王局长,夏菊花不觉得他跟自己关系不错。不过为了让社员们省点儿力气,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跑一趟县里。
去县城之前,夏菊花出现在了供销社,把三个小蓝子给王彩霞看一眼:“你觉得这东西咋样,要是行的话我们生产队后剩下的苇杆就有用处了。”
王彩霞也没见过这么精巧的蓝子,爱不释手的看了又看,才把蓝子还给夏菊花:“真好看。你这脑子就是聪明,这么好看的蓝子都能编出来。”
夏菊花自豪的说:“这蓝子可不是我编出来的,是我们生产队几个小姑娘想出来的样子。”
“你们生产队的人都这么巧吗?”王彩霞更感叹了:“也是,要不巧的话也不能人人都学会编席。不过这东西说实话盛不了什么东西,也就能当个摆设。可现在大家连肚子都填不饱呢,谁有闲钱买这个。”
被王彩霞前几句话说的眉开眼笑的夏菊花,好象被人当头给了一棒子那么难受,她光想着蓝子好看,却忘了现在大家要的是实用。
今天来公社样样不顺,夏菊花也没心情跟王彩霞说闲话,又说了几句就要往县城去想办法。王彩霞看出她不好受,笑着说:“咱们供销社收上来的土产也得往县供销社交,你还不如直接去县供销社问问。再说这样的东西我也不好给你定价,县供销社说不定还能给定个好价钱。”
现在的王彩霞,还不知道不出三年,她就为自己今天的决定后悔的直拍大腿,单纯的只想安慰夏菊花。
话都是好话,夏菊花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勉强冲王彩霞笑了一下让她别在意,自己坐到薛技术员身边的副驾驶位置上。
薛技术员刚才也进供销社里凉快来着,把那三个小蓝子都看在眼里,现在并不着发动拖拉机,而是向夏菊花说:“夏队长,你这几个蓝子多少钱,要不卖给我得了,一个我给你一块钱。”
夏菊花被他说乐了:“薛技术员,婶子知道你怕婶子难过,可也没有让你往里搭钱的理儿。我去上县里问问,不行的话就让红玲她们先别编了。”
薛技术员急了:“夏队长,我真不是怕你着急才要买这几个蓝子,是真喜欢。”
夏菊花仍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催着他发动拖拉机——今天生产队给那五十亩玉米浇水,要不刚上过的化肥就浪费了,等明天又得给小麦浇水,早买到柴油大伙就能早省一天的力气。
知道夏菊花脾气的薛技术员想着,夏菊花不肯把蓝子卖给自己,他回平安庄可以找刘红玲买,放心的发动拖拉机向县城开去。
一路上地里庄稼的情况,看的夏菊花分外揪心:虽然农林局下了通知给各生产队解决打井材料,因为打不出水来各生产队得赔材料钱,所以并不是所有生产队都有勇气尝试。
没井又离河远的地里,庄稼长的蔫头耷脑,玉米叶子旱的打卷,红薯藤还没有平安庄的一半长,连地头的野草都快发黄发蔫,跟平安庄地里绿油油的庄稼相比仿佛不是同一片土地种出来的。
“一直在平安庄呆着,都觉不出今年天旱,可往出一走,我就觉得今年的收成怕指望不上了。”开着拖拉机的薛技术员,如同夏菊花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向她感叹着。
夏菊花跟着叹了一口气,没说话。她也没想到在自己的推动下,平安庄能如此顺利的渡过这次天灾。可是整个承平地区这么大地方,只有一个平安庄顺利渡过天灾,真的是好事儿吗?
不敢往下想的夏菊花,只盼着老天爷看在农民们这么挣命,赶紧下一场透雨吧,这样不光所有的土地都能有点儿收成,平安庄也不会那么显眼。
头一回觉得自己不会说话的薛技术员,跟夏菊花一路沉默的先到了县供销社——在公社受到的两次打击,让夏菊花一时没缓过神来,只想先跟相对熟悉一点儿的林主任打交道,免得被王局长拒绝后,自己会没心情来县供销社。
“夏队长,你今天咋有空来县里了?”林主任一见夏菊花,笑的眼睛都快见不着了:“马上就到中午了,咱们要不先吃饭吧?”
夏菊花摇头:“我一会儿还得去农林局一趟,你给我看看这东西咱们供销社能不能收,要是不能收的话,我们生产队剩下的苇杆可就白糟蹋了。”
林主任见她态度坚决,也就拿起三个蓝子看了起来:“东西是好东西,也费了心思,不过这东西不实用,收也收不了多少,怕是价钱也给不上。”
夏菊花听了怕给林主任添麻烦,忙说:“要是为难就算了,你别为了这个犯错误。”
林主任笑了:“行,要不你等我一会儿,我去问问主任?”
这事儿能不让林主任做主最好,夏菊花就怕他为了还自己前次找齐卫东帮忙的情,不管不顾的把蓝子给收了,到时让人抓到把柄。
如果问郑主任就不一样了,郑主任跟夏菊花只是合作关系,夏菊花没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
没一会儿郑主任竟然跟林主任一起来到办公室,进门就冲夏菊花亲切的笑:“夏队长,你又给我们供销社提供新产品了。我看这蓝子挺费心思,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跟苇席一样大批量生产。对了,要是能改变一下颜色,那就更好了。”
被打击了一上午的夏菊花有些发愣,听郑主任这意思不光想收蓝子,还想大批量的收?
她试探的问:“郑主任,我知道这东西不大实用,要是收了你们不好处理,那就……”
“咋会不好处理呢。”郑主任笑眯眯:“省里现在正要找些有地方特色的东西参加博览会,你们这东西来的正好。”
博览会?夏菊花没大听懂,求助的看向林主任。林主任就给她解释,国家现在虽然对外交往不多,还是有一些友好国家的,在最南方的一个城市,要举办一次博览会,与这些友好国家进行交流。
可是承平地区所在的省,同样是一个农业大省,总不能送一些玉米、小麦去参加博览会,所以给各供销社都下达了任务,要求他们尽量发掘一些有特色的产品。
本来林主任也接到了任务,可他拿到蓝子的时候并没往博览会上想,拿给郑主任的时候,才被提醒这样带有当地特色的东西,说不定能要省里的选拔中崭露头角。
“夏队长,是这样。”郑主任郑重的向夏菊花说:“这三种蓝子,每一个定价八角钱,你看行不行?要是行的话,每一种我们供销社先订一百个,等地区有消息之后再说?”
夏菊花终于找回自己的舌头:“行,咋能不行呢。”一张苇席贵的才三块三毛钱,得用多少苇杆?编一张苇席的苇杆,足够编上六七个蓝子的,咋算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不过夏菊花有些担心的问:“郑主任,你刚才说改颜色,可这苇皮不好上色,要是上油漆的话……”上辈子大家都烦油漆味,里头好象有对身体不好的东西。
郑主任继续亲切的笑,眼睛看向林主任。林主任就说:“夏队长,其实你们可以试着把破好的苇皮用颜料泡变色后再编,那样不就能改变颜色了嘛?”
对呀,夏菊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的对两人说:“这段时间光忙着打井种地,我脑子都不好使了。林组长,咱们供销社有染布的颜色没?”
这说干就干的性格,很让郑主任满意,决定染布的颜色由供销社提供,过个三五天由林主任去平安庄看染色后的效果。
夏菊花不得不开口把林主任去平安庄的时间往后推了几天,因为现在天虽然热了起来,可苇皮要泡几天才能把颜色浸透,还得试过才知道。
对于她如此谨慎的态度,郑主任更加满意,觉得自己跟夏菊花的合作,还真不用操心。心里满意了,郑主任态度更亲切了,非得邀请夏菊花中午一起吃饭,再去农林局。
人家领导说话的水平更高:“现在去农林局,估计他们也该下班了,你还得在外头等着,不如吃了饭之后再去,要不饿着肚子等人的滋味太难受了。”
“那也不用麻烦郑主任了。”夏菊花还是推辞:“我是坐我们公社农机站拖拉机来的,薛技术员还在外头等着呢。”
于是最后一起吃饭的就变成了四个人,郑主任在饭桌上还嘱咐夏菊花,平安庄生产队社员既然有编东西的技术,那就不要只局限于编蓝子,要是能在地区选拔之前编出更好的花样,可以直接送到县供销社来。
吃饱了的夏菊花,应的很有底气,去等王局长也很有耐心。可惜办事儿光有耐心是不够的,本来就因为经费被征用怨气从生的王局长,哪儿肯卖柴油给夏菊花?
他白胖的脸板的平平的,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不阴不阳的说:“夏队长,这柴油可不属于打井材料,我们农林局也没有多余的指标给你们生产队。”
哪怕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夏菊花还是很失望:社员们大太阳地底下挑着水桶,往返近一里地才能浇几棵庄稼,这个王局长坐在办公室里张嘴就把他们的希望给抹杀了,难道他不是吃粮食长大的?
心有不甘的夏菊花,脸上没有初见时的笑意,直接向王局长说:“对不起王局长,我本来以为咱们农林局是为农民服务的,才大着胆子来试一试。没想到农林局只为农民服务打井材料,给你添麻烦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出门,心里想着,看你还能蹦跶几天,等春风吹来的时候,你这样巴结着造反派的人有好日子过才怪呢。
她走的痛快,王局长却气的把水杯都摔了:一个农民,竟然敢讽刺他堂堂局长!他要,他得,他想……
他什么也做不了。
夏菊花只是一个农村妇女,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他就算是当着农机局的局长,也不能开除一个农村妇女,难道他能让她不种地?
县革委会主任、副主任的态度都在那儿摆着呢,王局长就算想使手段让夏菊花当不成生产队长,也得等县革委会主任副主任先忘了这个农村妇女的存在再说。
哪怕刚出门就听到摔杯子的声音,夏菊花也没回头:平安庄的水井都打完了,口口出水,这个王局长想给她小鞋穿也找不到借口。她也再没啥事求到王局长了,还受他的气?
可是事儿没办成就是没办成,夏菊花的沮丧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薛技术员跟她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还从来没见夏菊花这么没精神过,他印象里不管遇到啥事儿,夏菊花都在拼命想办法解决,而不是一看就要认输的架势。
“夏队长,既然都来县城了,要不咱们去找找小齐,他在县里认识的人多,说不定能想出办法。”薛技术员看不得夏菊花没有斗志的样子,给她出主意。
找小齐,那还不如找老齐!
夏菊花心想,要不是平安庄社员冬天漏粉漏亏了身子,她能现在心疼大家不舍得让他们挑水浇地——往年又不是没浇过。
社员们为啥大冬天一天没歇的漏粉儿,都是齐小叔找的事儿,现在要补偿社员们,齐小叔难道不该出份力吗?
此时的夏菊花忘了齐小叔是怎么让农林局给平安庄出打井材料的——那材料又不是只给平安庄一个生产队的——只想着既然平安庄给齐小叔解决了难题,齐小叔也该帮平安庄解决困难。
并不知道夏菊花是报着理所应当的念头来找自己的齐小叔,听完夏菊花的诉求之后问:“你觉得你们生产队需要多少柴油,才能保证粮食达到正常年份的产量?”
过份了呀,齐副主任。你不知道今年雨水的情况吗,还想达到正常年份的产量,能比种子打的多点夏菊花都谢天谢地了。
好在刚才在王局长那儿受的气,夏菊花当场出了,所以对齐副主任说话还是客气的:
“要说达到正常年份的产量,怕是做不到。就算是浇水,可我们那八口井也不能把五百多亩地都浇遍了。人和牲口还得吃呢。也就是让庄稼多少能有点儿收成,别让大家秋收了一点儿指望也没有。”
平德县绝大部分生产队,秋收时候的指望都快看不见了。齐小叔注视着夏菊花,没说话。夏菊花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抽一天水得烧多少柴油,听薛技术员说……”
齐小叔就问:“那个薛技术员来了没有?”他记得上回跟夏菊花来县里的就是他。
夏菊花连忙点头,自己出去把薛技术员领了进来。薛技术员并没有见到领导的拘谨,回答问题也很清晰:“平安庄的土地一共是五百三十七亩,浇一遍的话咋也得一吨半柴油才够。”
齐小叔脸上露出见到薛技术员的头一个笑容:“小伙子,你这胃口可够大的。这是想替平安庄打埋伏?”他就怕夏菊花狮子大开口,不想新叫来的这个怕是比夏菊花的胃口更大。
主管农业的齐副主任清楚的知道,一次浇一亩地最多用一公斤柴油,平安庄那五百多亩地浇上一遍,有半吨足够又足够,这小子竟然张口就要一吨,这是把他当成每天坐在办公室里任事儿不懂的官老爷了吧。
薛技术员笑了一下:“副主任,你也知道平安庄地头长,中间不得有损耗嘛,我这是把损耗都算进去了。”
你算损耗翻着倍的算,数学咋那好呢。
“夏队长,我当这个副主任,可不光只管着你们平安庄,别的生产队要是知道我给你们批了柴油,都来向我伸手咋办?再说县里各处柴油的指标丁是丁卯是卯,我得想办法从别人那儿给你挤出来。”
齐小叔开始向夏菊花诉苦,薛技术员默默的心里翻了个白眼,直到听齐小叔说让夏菊花去找县农机站拉柴油,才开口:“齐主任,浇地还需要水管呢。”
齐小叔正在写条子的手哆嗦了一下,见夏菊花向薛技术员露出欣慰的笑容,笔下用了点力气才把条子写完。
夏菊花没事的时候也跟着刘力柱学着认识了不少字,勉强把齐小叔龙飞凤舞的字看明白了,三吨,齐小叔竟然给平安庄批了三吨柴油。按薛技术员的计算,足够把平安庄的地浇上六遍了!
没白跑,早知道应该直接来找齐小叔的,自己咋就想不开先去找那个王局长了呢?夏菊花心里埋怨自己,脸上对齐小叔笑的很含蓄:“齐主任,太感谢你了,你对平安庄生产队的帮助太大了。”
不想齐小叔的脸变得沉重起来:“夏队长,我希望你们平安庄,不要今年把这些柴油都用了,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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