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李长顺一样,大家觉得夏菊花再能干,可定打井位这事儿,他们宁可相信是念过书的薛林两位技术员,也不相信夏菊花自己能找出打井的地方。
那两位真的觉得压力好大,看向夏菊花的眼神里带着无奈。夏菊花自然点头:“是,自从两位技术员来我们生产队指导农业生产,可把咱们社员的事儿当成自己的事儿啦。”
哪怕她说的有些含混,四个生产队长看两位技术员的目光都发绿了,凑到跟前递烟的递烟,套近乎的套近乎。
只有三队队长问夏菊花:“夏队长,你们生产队买这些材料,一共花了多少钱?”
钱数在夏菊花买回东西来,陈秋生就已经计了帐,所以夏菊花十分清楚的告诉了三队队长,所有材料加起来,一共花了一百七十四块挂零。
“一百七十多?”三队长觉得自己受到了刺激:“你们生产队五百多亩地,光打一眼井肯定不够用,至少得七八口井才行,那不就是一千多块?”
夏菊花指着远处的水渠说:“用不了打那么些吧,水渠里的水也能用呀。”
三队队长苦笑了一下:“你们离湙河这么近,都快用不上水渠了,我们生产队更指望不上。”原来三队队长算的不是平安庄的帐,而是自己生产队的帐。
夏菊花对三队队长印象要比那三个生产队长好,小声劝他说:“你们要是想打井的话,还是趁着能买到材料,快点儿打吧。”
劝完三队队长尽快打井,夏菊花心里不是不忐忑的,别的生产队怎么安排自己队里的生产,保证社员的生活,是人家内部的事儿,她这话有些过了。
不过三队队长从卖苇杆给平安庄后,对夏菊花一直也很佩服,他没觉得反感,反而觉得夏菊花能跟自己这么说是没拿自己当外人:“我也是这么想的。夏队长,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你这东西都是从哪儿买的,省的我跑冤枉路。”
夏菊花能把东西买这么齐,好些都是齐卫东带着她找的地方,她可不知道三队队长自己去的话,能不能买到,或都能不能按自己买的价钱买下来。不过话是自己劝出口的,她还是把地方一一都告诉了三队队长。
“送水的来啦,都上来喝口水再挖。”陈秋生看到远处挑着挑子的人过来,趴到已经挖了五六米深的坑边喊人上来歇一会儿。
底下刘志全不肯,说:“让志双他们先喝,他们喝完我们上去,正好多歇一会儿。”
刘志双也应下了:“行,我们快点儿喝完替你们。”
兄弟两个的对话,把别的生产队长给羡慕的够呛,他们生产队的社员,干活恨不得拿称称一称谁多谁少,哪儿有这么你商我量争抢着干活的时候?
等送水的人走近一看,清一色都是姑娘们,看她们身子还单薄,可肩膀上的挑子可不轻,四个人一人一边挑了四个暖壶,另一边挑子里是一大摞子粗碗。
夏菊花见刘红玲姐妹两个和陈小满都来送水,跟三队队长说了一声迎上她们:“咋是你们来送水呢?”
刘红玲冲着大娘一笑,说:“我娘她们忙着磨麦麸呢,我们间苗间完了正好没事儿,送趟水又累不着。”
说是在村边地头,可离村子也有快一里多路了,还得过水渠和垄沟,挑着沉东西路不是那么好走的。夏菊花心疼的接过刘红翠肩上的担子说:“红翠,下回别跟着你姐送水了,再压的不长个了。”
红翠比红玲腼腆些,除了说句没事儿外,一声不吭的跟在夏菊花后头。还有一个姑娘夏菊花不大熟,只知道是赵华江家的闺女,悄悄问过刘红玲之后才知道叫赵文英。
“文英,快把挑子放下,累着了吧?”夏菊花不肯冷落了任何一个主动参与集体劳动的好姑娘,笑着帮小满、文英把挑子放好。
刘志双几个就围了过来,争着拿暖壶往出倒水。李大牛看的那叫一个眼热:“夏队长,要不说你们平安庄的日子好过呢,这老些暖壶都是哪儿买的。”看着都挺新。
“都是社员家里头的,谁家送水的话就使谁家的呗。”夏菊花不经意的回答。
偏偏这么不经意间,让另外四个生产队听明白了,平安庄普通社员家家全都用上了新暖壶,白给集体使还不心疼。
看看人家社员这觉悟!
“志双哥,给你。”小满没等到刘志双动手,已经把热水倒进粗碗里,递给刘志双。刘志双看了她一眼,接过水自己没喝,找到自己亲娘,往夏菊花眼前一递:“娘你先喝。”
夏菊花也没多想,接过来端在手里晾着,就见刘红玲和陈小满同时递给刘志双一碗水,刘志双理所当然的接过刘红玲手里的,陈小满脸上的表情就有点儿不对劲。
啥情况?夏菊花不动声色的把碗端到嘴边吹了吹,才想起另外四个生产队的队长来,想让的时候发现人已经走出老远了。
“哎,李队长,你们喝口水再走呀。”夏菊花忘了自己刚才不对劲的感觉,忙向走远的人打招呼。
李大牛回头冲夏菊花摆了摆手,转身跟离自己最近的五队队长说:“看看人家平安庄过的日子,再看看人家社员心齐的,我哪有脸喝人家的水。”
另外三人跟李大牛的感觉差不多,都在反思为啥自己生产队的人不如平安庄人心齐,得出的结论是自己这个生产队长,不如刚上任大半年的夏菊花有威信,因为他们不如夏菊花能带着社员奔好日子。
得出这样让人沮丧的结论,三队队长更坚定了自己跟随平安庄脚步打井的决心,打算明天就去县城看看,能不能把材料买齐了——自己想不出好主意,别人想出来了还不跟着走,不是傻子吗。
就在三队队长买材料的时候,平安庄的水井已经挖到了近二十米,可是除了土比以前湿了些外,仍没有出水的迹向。
一早就蹲在边上看人挖井的五爷,把烟袋往腰里一别,凑到跟前往下探着头问:“大喜,咋样了?”
刘大喜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还没啥动静呢,不过土比刚才又湿了点儿。”
夏菊花吓的上前扶住五爷,拉着他往后退了两步,才学着刚才五爷的样子对井下的人喊:“你们挖慢点儿,哪个地方湿气重往哪儿挖。”
上辈子这块地里的井,好象是挖到二十三四米的样子见水的,后来又挖了半米才大量出水。现在提上来的土已经一次比一次湿,夏菊花觉得离好消息不远了。
“唉,老辈打井的时候就碰上过,光看到湿土就是不见水,往下追了两丈都不见水。”五爷的情绪看起来不高,说的等着换班的人跟着低落起来。
“五爷,我觉得这儿能出水,你看。”夏菊花说着把刚提上来的湿土给五爷看:“这土都快成泥了,应该快见水了。”
眼看着提上来土真的越来越湿,五爷更不肯离开了,一直等到刘大喜在下面喊了一声:“有水了,有水了。”老人家再次扑到了井边,整个人已经趴到了地上。
“真出水了?”五爷不敢相信的问。多少年了,平安庄除了原来的两口老井,一直没打出新的井来。有些人家图方便,除了冬天都直接到湙河挑水吃。
现在,地里竟然真打出井来了!
五爷回头想看看坚持打井的夏菊花,却忘了自己现在整个人是趴在井边的,一扭头觉得脖子被抻了一下,连忙扭回来等着刘大喜的答案。
刘大喜抬头本能看到圆圆的一片天,现在那天缺了一块,被他爷给挡住了。刘大喜却不敢抱怨,用跟五爷同样兴奋的声音大声喊:
“真出水了爷。我刚才一锄头刨下去,水就开始往出渗了。爷你快起来,等一会水大了就能提上去了。”
边上已经有人把五爷扶起来,井上井下的人都焦急的等待着下一筐土被提上来。可惜提上来的时候只有一少半,井下刘大喜笑骂:“快放个水桶下来,淋了我们这一身。”
刘志双在上头冲着井里喊:“大喜叔,你们上来吧,该我们这班人挖了。”
“你挖个屁。”刘大喜喜滋滋的骂他:“看着要出水了你们想下来了,没门。非得让你们也在泥汤子里站会儿不可。”
井上的人哄然大笑,谁也没觉得刘大喜故意为难人——真的见水了,平安庄在这么干旱的天气里打出了水井,大家高兴还高兴不过来,相互开个玩笑算个啥。
听说井下出了水,薛林两位技术员也被找来了,两个没啥经验的人,现在完全被平安庄人捧的找不着北,有些心虚的问夏菊花:“还接着打井吗?”
夏菊花信心满满的点头:“打,当然得打。今年平安庄的收成,全指望着这几口井呢。”
不是一口,而是几口,现在夏菊花有底气说这番话,可两位技术员觉得自己心更虚了是咋回事。
可平安庄的人相信,整个平安庄大队的人,看到越来越清的井水,也相信平安庄还能打出更多的井来。
就在夏菊花准备第二次进县城买打井的材料时,三队队长找上门来了:“夏队长,你要去买材料,能不能捎上我?上次我有好几样东西没买着。”
夏菊花有些为难的看看三队队长问:“你们还差啥没买,要不今天我给你带回来得了。”齐卫东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三队队长是个明白人,听夏菊花这么一说,回想自己上次去县城买东西的糟遇,冲着夏菊花点头:“行,你给我捎回来更省事儿。你们这回准备再买几口井的材料,我们生产队至少得打两口井,一拖拉机能拉回来吗?”
能不能拉回来,就不用三队队长操心了,薛技术员真拉不回来的话,齐卫东也能替夏菊花找到别的车送回来。不过夏菊花决定亲兄弟明算帐,拿着上次买东西的帐本给三队队长看。
三队队长有些不好意思看,又安庄一口井究竟花了多少钱,二意三思的推了一推,就看了起来。他认字也不多,数字却还能认得全,把几样主要东西的价格记在心里,就把帐本还给夏菊花:“夏队长,这两百块钱你先拿着,我们需要……”
陈秋生在旁边听三队队长说一样,就在纸上记一样,等他说完已经把大概的钱数算出来了,向夏菊花说:“队长,三队这些东西,要是不涨价的话,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块钱就够了。”敢情你上次就没买回啥东西。
夏菊花也听出来了,不客气的接过钱,对三队队长说:“那我就先把钱拿着了。”
拿着好,夏菊花拿上钱就能替三队把东西都买回来。三队队长笑的脸上都起褶子了:“行,那等下半晌的时候,我让我们生产队的人在这儿等着,好把东西挑回去。”
夏菊花还要去买东西,没时间跟三队队长客气,向他打过招呼就坐上薛技术员已经发动好的拖拉机,突突突的向县城去了。
三队队长十分羡慕的看着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跑远,才问陈秋生:“秋生,你们生产队那个试点儿,是不是就是试能不能打出水井来?”要不咋夏菊花能买到的东西,他找遍了整个县城都买不来呢?
得过嘱咐的陈秋生神秘的摇头说:“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我们队长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呗。”
越是神秘,越让人想探究一下究竟是什么秘密,可惜陈秋生的嘴不是一般的严,最后三队队长不得不猜测,平安庄不管用新方法种红薯也好,突然打井也好,都跟那个试点儿有很大关系。
有关系好呀。三队队长心里是窃喜的,用新方法种红薯,三队跟着种了,要打井,三队也马上跟着打,就是不是等于三队也参与进试点了。
将来真的试点成功了,三队是不是也能得到上级的认可?
越想越美的三队队长,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平安庄打井的地方,其实是夏菊花指定的,三队打井的地方,该找谁划定才能保证打出水来呢?
三队队长没想到,齐小叔却想到了,现在正盯着夏菊花问:“夏队长,你们生产队的井能打出水来,那别的生产队乃至整个平德县,是不是都有可能打出水来?”
夏菊花心里恨不得把齐卫东打一顿——这孩子嘴太快了,咋把自己买打水井材料的事儿跟齐小叔说了呢。不光说了,今天自己刚想让他再帮着买点儿东西,他就把自己直接领到齐小叔的办公室来了。
久未出现的苦笑,再次出现在夏菊花的脸上:“齐主任,你也太高看我了。我一辈子生活在平安庄,对那里所有的土地都熟悉,哪个地方雨水少的年头庄稼比别的地里长的好,我都记着呢。可别的生产队,我不熟悉呀。我把自己记着的事儿跟两位技术员说了,他们再商量之后,才定下了打井的地方。”所以不是我一个人定下打井地方的。
夏菊花做着最后的挣扎。
对她这个说法,齐小叔明显半信半疑:“光凭雨水少的年头庄稼长势,你就能判断出那个地方适合不适合打井?”齐小叔很会看透现象看本质,自动把夏菊花嘴里的两个技术员给忽略了。
不是也得是呀。夏菊花脸上苦笑更甚,她总不能告诉齐小叔自己记得上辈子平安庄所有机井的方位吧。只能拿庄稼的长势说事儿——有地下水的地方,哪怕雨水少些,庄稼也比别的地方长势好,这是个常识,主管农业的齐副主任应该知道。
齐小叔一脸的若有所思:“那你娘家夏家庄呢,那里你也生活了快二十年了,应该能知道哪个地方打得出水来吧?”说完期待的看着夏菊花。
别说,夏菊花还真知道,毕竟她上辈子跟兄弟不来往都是在八十年代后期了,夏家庄的机井早都已经打完了,方位她也大体记得。
看着齐小叔为了地里庄稼忧心重重的样子,夏菊花的头怎么也摇不起来,迟疑的说:“虽然有二十多年没咋在夏家庄干活了,我觉得让我到地里走走,说不定能想得起来。”
齐小叔激动的一拍桌子:“太好了,夏菊花同志,哪怕只是给平安庄和夏家庄两个生产队找到打井的地方,你也解决了两个生产队产粮的问题。你等等,我要去跟主任汇报一下。”
没等夏菊花反应过来,齐小叔已经不见了踪影。真的别怪齐小叔着急,农民能看得出今年天旱成灾,县里的领导能看不出来?眼看着种到地里的庄稼刚露个头就开始打蔫,靠河修了渠的公社和大队还能组织社员挑水浇地,没靠河的公社和大队的领导,这些天都快把县革委会给挤破了。
大家都要求县里快点给发救济粮,因为年前那一波余粮收的,好些农民家里的粥,都快能照见人影了。
可县里粮仓的粮食,早运到南方灾区去了,除了平安庄大队漏出的那些粉条,拿不出别的东西。县革委会主任按着以往的经验,本以为粮仓里都是些烂红薯,不管谁来要救济粮都用臭骂把人撵走,嘴角也起了好几个泡。
齐小叔觉得现在火候差不多了,才把自己安排平安庄大队,将各公社的红薯都漏成粉条的事儿向主任汇报了,还进行了自我检讨:“往年大量的红薯白白扔掉,我心疼的没法儿。听说平安庄生产队会漏粉条,质量还不错,就让他们试了一试。”
“可是全县红薯储存量太大,一个生产队根本漏不完,我才安排平安庄大队集体漏粉条。因为不知道能不能按时漏完,会不会造成新的浪费,我就没敢跟主任汇报,请主任批评我吧。我会在生活会上做出深刻检查。”
主任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齐小叔身前,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再摇一摇,声音有些沉重的说:“你的这个决定,给全县的农民救下了保命粮,我要感谢你,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咋会批评你呢。”
齐小叔紧紧握了握主任的手说:“我知道年前的时候,主任被上级批评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所以漏粉条的事儿自己就决定了。我是想着万一出了事儿,你不知道的话,那就是我个人决定,责任全都由我一个人抗着就行,所以才……”
主任听了更加感动,却没再说别的,松开齐小叔的手重新坐到桌子后头:“有了这些粉条,真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好歹能让老百姓有一口吃的。有了这一口吃的,就能撑到秋收……”
说到这里,主任停住了,今年的秋收明显不能指望,真到了秋收农民同样没有吃的。
齐小叔笑了一下,被主任不满的瞪了一眼才说:“那个帮着全县人民漏粉条的平安庄生产队,昨天在地里打出了一眼深水井,听说出水量很大,足够浇周围六七十亩地。”
“平安庄生产队?”主任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的问:“是红星公社下头的那个平安庄吗,我记得他们好象苇席编的不错,地区供销社都让县供销社多交苇席呢。”
“没错,就是那个平安庄。”齐小叔带着些与有荣焉的表情,把自己知道的关于夏菊花的事儿,原原本本跟主任学了一遍:“这位女同志不简单,是个有心人。她只凭着自己观察到的庄稼长势,就能确定深水井的位置,还真打出了水,比男生产队长胆子都大。”
主任点头赞同的说:“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同志。现在竟然还有人相信农技站的技术人员,相信他们的种植方法,也很难得。”
对这一点儿,连齐小叔也很佩服,笑着说:“所以我又自作主张一回,给他们生产队一个大干苦干试点儿的任务,就是希望他们今年用新方法种植红薯,能够成功。这样的话至少平安庄大队的粮食,不用县里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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