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孙红梅, 刘志双眼里的不满意吓得孙红梅想不再张口,可她不甘心呀:今年她没在平安庄上工,平安庄的分红就没她的份。真按夏菊花说的各房和她各管一半的话, 大房两口子的分红可比刘志双一个人的分红多多了!
咋能刚结婚,就被大房的日子比下去呢?孙红梅极力忽略刘志双看自己的目光, 努力让自己笑的自然点, 说话的速度也放慢了点儿,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刺耳:
“我听说咱们平安庄一般都是当家的老人手里留点儿遇事使, 剩下的分红几兄弟平分。娘是想着把分红留一半, 剩下的一半我们和大哥平分是吗?”
刘志全和王彩凤听愣了,刘志双可没愣,他的眼睛都红了,恨不得马上把孙红梅的嘴给捂住:这个女人是真不想好好过日子了是吧,这几天他天天在娘面前装疯卖傻逗着娘开心,是为了谁?
她难道看不出来,家里娘不理她, 别人也都不愿意搭理她吗?这个时候她好好听娘的话、让娘知道她真心改错还来不及呢,她咋有脸说出要分大哥大嫂分红的话?
刘志双不信孙红梅没听懂娘最开始的意思, 她还这么说的原因就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她觉得拿到手的钱少, 觉得娘不公平, 想要跟大哥大嫂拿一样多。
真以为娘这几天给她留着脸,就是怕她回娘家自己打一辈子光棍了?刘志双看傻子一样看着孙红梅,没心情替她遮掩了,不等夏菊花开口就说:“你从谁那儿听来的?”
“啥?”孙红梅被刘志双先开口问自己弄愣了, 脱口问道。
夏菊花还是没说话, 就那么看着刘志双继续问孙红梅:“我问你, 是从谁那儿听到平安庄有这么个规矩的,哪家不论兄弟上工挣多少工分,都得几房平分的,你说出来我听听。”
孙红梅说不出来,也不能说出来。
孙桂芝挑唆孙氏来家里闹一场之后,孙红梅跟刘志双保证过,自己以后再也不跟孙桂芝来往,现在哪敢说早在孙桂芝把她介绍给刘志双之前,就已经告诉过她,老刘家一向都是这么做的,所以刘四壮两口子才天天混日子,却不缺吃不少穿。
她不开口,刘志双也能想到是谁给孙红梅出的这个主意。屋里除了刘保国,没有一个人想不到。
夏菊花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孙红梅,突然有些意兴阑珊——跟没脑子的人计较,自己的脑子都不好使了。她冲刘志双摇了摇头:“老二你不用问她,我也不想听她说。她不是我生的,我管不着,你们两个咋说我咋听。”
和乐融融的气氛早已经荡然无存,刘志全生气的看了刘志双一眼,不得不点头赞同了夏菊花的话,王彩凤还想表白一下自己一房不想拿钱,也被刘志全瞪回去了。
夏菊花没看到刘志全瞪王彩凤那一眼吗?她余光一直注意着所有人的动作呢,怎么可能看不见。正因为看见了才更坚定让两个儿子分出去过的决心——刘志全这辈子能随时让王彩凤闭嘴,上辈子怎么就做不到?
想多了就没意思了,夏菊花把两房的钱利索的分成两份,其中一份往刘志全和刘志双跟前一推:“时候也不早了,你们数数对不对,对了就回去睡觉吧,明天还得上工呢。”
刘志全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咽的是什么夏菊花没兴趣知道。刘志双则完全收起这两天的赖皮劲,数都没数就把钱塞进兜里,猛地起身往门外走。
孙红梅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发现婆婆一个眼角都没夹自己,没趣的跟着刘志双站了起来,强笑着说:“娘你也早点歇着。嫂子你身子重,明天早晨还是我做饭吧。”
她这么一说,夏菊花才想起来因为要分钱,都忘了把明天早晨做饭用的粮食拿出来了,不得不跟着下了炕。王彩凤倒是说自己去替夏菊花拿粮食,也被她拒绝了——从收回钥匙的那天起,夏菊花就没想过再把钥匙给别人。
无关信任不信任,她就是要让家里的人都明白,没有她,他们连饭也吃不上。
生气,觉得自己这个做婆婆的把家把的太严要出门讲咕自己?夏菊花一点儿也不担心。她这个做法,才是平安庄没分家的家庭普遍的做法,儿媳妇们出门说嘴,听到的人就会教她们做人。
想起那天晚上孙红梅的破洋铁片嗓子,夏菊花睡觉之前特意找了点棉花,把自己的耳朵堵住,竟然真的睡了一个安稳觉。不知道是棉花真替她挡住了嘈杂,还是人家夫妻根本没闹什么矛盾。夏菊花宁愿是后者——她不是红小队,巴不得家里天天闹得沸反盈天。
没听见就是没发生,现在夏菊花装聋作哑可有一套了,她能把王彩凤眼角眉梢的得意当不存在,就能对孙红梅又一次蓬头垢面的做饭视而不见。
现在的孙红梅,跟上辈子已经开始获得同情完全不一样,夏菊花没那么多精力用到她身上,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比如买回来的库底子已经挑完了,碎米也筛出来了,很该磨成面掺进玉米面里头,等刘志全兄弟两个修堤去的时候蒸进干粮里。
以前这种活夏菊花从不支使别人,自己趁着中午吃完饭的时间就能推上一磨,两三天的功夫这点碎米就磨好了。现在她才不那么傻呢,有儿子干嘛不使唤,直接吩咐两个儿子去推磨,谁也别想吃现成的。
王彩凤有些心疼男人,有心想接过刘志全背上的口袋去推磨,夏菊花一问她:“你肚子里那个不管了?”刘志全就乖乖的把粮食袋子背到肩膀上了。
至于一心想跟刘志双缓和关系的孙红梅要跟着去,夏菊花就一句话不说,因为孙红梅肚里没有孩子,农村妇女那个没推过磨。
夏菊花一点也不觉得孙红梅去推磨过份——她又没闲着,每天都兢兢业业的在生产队场院里编苇席好不好。此时夏菊花已经编完了三张苇席,是所有妇女中手最快的。
一开始想看夏菊花笑话的妇女们,现在只想让夏菊花编慢一点,因为和她一比,她们一看就是在磨洋工——供销社的苇席卖两块五一张,从生产队收是一块五。而生产队一天给编席的妇女记五到六个工,但要求两天半编一张苇席才能记工。
妇女们不识字的人多,可会算工分的人不少,能算出来自己做多少活正好对得起工分,不至于让生产队干部急眼,又能让自己别做太多吃亏。多少年生产队的妇女们都是这么过来的,除了象李常旺家的那种磨蹭的太狠,才让人看不惯以外,剩下的谁也别说谁。
结果夏菊花五天编出三张苇席,打破了妇女们编苇席的平静,大家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这个“夏小伙”也太能干了,以前只当她力气大吃得了苦,没想到干起不用力气使巧劲的活也这么在行。
有她对比着,刘二壮和会计再看那些磨洋工的妇女们就不顺眼了,甚至对她们下最后通牒,如果两天编不好一张席的话,以后一天只给记四个工分。
那些妇女不知道怎么商量的,安宝玲这天坐在夏菊花身边,编席编的漫不经心,一眼一眼的看夏菊花。
“有话你就说吧。”夏菊花被安宝玲看的发毛,只好自己开口问。
安宝玲有些不好意思,这话真不好说出口。可是不说大家的工都得少记,那样的话夏菊花少不了被人背后讲咕。安宝玲咬了咬牙,说:“你编席能不能编慢点儿?”
“啥?”夏菊花有些没听懂,她一向是干起活来说顾不上别的,想不明白自己能编快为啥得慢一点儿:“早编完早点回家,不行吗?”
安宝玲被她无辜的表情逗乐了:“不是不行,是你这样不合群。要是大家因为你一天少记一个工,是不是都得记恨你?”
干活麻利的夏菊花,字典里没有磨洋工这个词,有些为难的看着安宝玲:“可我编着编着就编顺手了,不会慢呀。”
得嘞,安宝玲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夏菊花自己倒是琢磨起来,明白自己真让所有编席妇女排挤的话,孙红梅和孙桂芝又要有用武之地了,自己刚来编席时说的那番话,才博得的同情也都会随风飘散。
怎么才能把席编慢点儿,还让刘二壮和会计觉得顺理成章呢?夏菊花想了想有了主意。再破苇片的时候,她特意挑了几根放的时间长颜色变深的苇杆破开,在席子的四角编用这个颜色的苇杆编出四个双喜字来。
因为要四角对称,又是头一次往席子上编字,所以夏菊花这张席足足编了两天半,验收的刘二壮有些不相信的问:“嫂子,是不是有人跟你说啥了,你这回怎么编这么慢?”
刘二壮的生产队长也不是白当的,又给夏菊花做了二十来年的小叔子,知道他嫂子干活有多利索。两天半才编一张席,根本不是她嫂子的水平,一定是那些妇女们对着嫂子说怪话了。
他都想好了,只要夏菊花一点头,他就去给那些老娘们上上课,咋地,自己磨洋工编的慢,还编排人家编的快的,是不是都想从此以后真记四个工?
夏菊花不想得罪一群人,连忙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是想着咱们编出来的席子,别的生产队也都会编,所以供销社才给不上价,就试着编了喜字上去。你往供销社交的时候问问,这张席他们能不能提一下价。”
“往席上编字?”刘二壮有些不相信,打开席子一眼就看出夏菊花这张席与别人编的不同:四个双喜字各据一角,颜色是淡金色,在四周洁白的苇片衬托之下,横平竖直的看着就精神。
“嫂子,你是咋想出来的?”刘二壮摸索着一个喜字,动作很轻,生怕自己把喜字的颜色摸掉了一样。会计在旁边看着也新奇,说:
“二壮,要不这席别往供销社交了,正好我兄弟要结婚,我出两块五买下来得了。”供销社应该不会出这么高的钱收,当哥哥的送兄弟这么一张与众不同的炕席,看着好看说着好听。
刘二壮有些为难的看夏菊花,席是夏菊花编的不假,可苇子是生产队统一割回来的,场地也是生产队提供的,不管会计用多少钱买,夏菊花也只能得到一天五个工的工分。
夏菊花另有想头,她笑着跟会计说:“你兄弟结婚不是还得两天呢吗,我再给他编一张,你自己找苇子,我回家编赶赶工,不收钱。这张还是去公社问问,要是能提提价的话,咱们以后都这么编,队里收入还能多点儿。”
“行!”刘二壮直接同意了,会计也眉开眼笑的直向夏菊花道谢,还跟刘二壮商量这几天是不是就该给夏菊花记六个工。
刘二壮是没啥意见,夏菊花也不觉得自己不该多得一个工分——她比别人编的席都快,凭啥不能多得一个工。不过她还是和刘二壮跟会计说:“还是等二壮从供销社回来再说吧。要不你们刚说要给别人一天记四个工,就给我记六个,那些人还不把我吃了。”
妇女们的嘴,刘二壮和会计都领教过,两人点头同意了夏菊花的意见,夏菊花就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别人不知道夏菊花编席编出了花样,坐在她旁边的安宝玲可看得清楚着呢,见她回来就凑过来问:“我二哥咋说的?”
夏菊花上次跟供销社主任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心里对提价还是挺期待的。但席子跟糖霜花生不一样,谁知道供销社主任会不会看上眼,只好说:“还得看供销社提不提价呢。”
安宝玲比夏菊花本人还乐观:“我觉得行,你那几个字编得多好呀,大小都一样,别说结婚的年轻人,就是我都想给自己家编一张。”
夏菊花乐了,也不急着重新起边,继续去苇垛里找颜色深重些的苇杆破了起来。就算供销社不提价,她还得继续编普通的苇席,也得把给会计兄弟结婚用的席子编好不是。
没等夏菊花把所有挑出来的苇杆破完,刘二壮已经从供销社回来了,脸上看不出多少喜气,反而表情十分凝重的看着编席的妇女们。
安宝玲知道他是从供销社回来的,不由碰了碰夏菊花的胳膊:“我二哥这是咋啦,就算供销社不同意提价,也不至于跟丢了钱似的。”
夏菊花也觉得刘二壮的表情有些奇怪,就如安宝玲说的,供销社不同意提价,那夏菊花接着编普通的席子好了,刘二壮用不着苦大仇深的看着所有人。
没见大家被看的席都不知道怎么编了,还有人竟然被苇片划破了手指头——以前也没见刘二壮这么有威严呀。
“嫂子,你过来我有点事和你商量。”刘二壮又把编席的人看了个遍,最后招呼夏菊花。安宝玲十分不解的看向夏菊花,发现大嫂也一脸诧异的看刘二壮。
看来大嫂也不知道刘二壮找她是什么事儿。
夏菊花心里纳闷,脸上自然带着疑惑,刘二壮没走远,就在场院边上等着她。见夏菊花过来,他先叹了一口气说:“嫂子,供销社觉得你那张席编的挺好,同意按二块一张收。”
一张席就提价五毛,这难道不是好事儿吗?刘二壮咋还跟人欠了他钱似的?夏菊花越发不解,不过她的性格从不主动打听事儿,只看着刘二壮等他接着往下说。
刘二壮对大嫂很了解,才觉得接下来的话很为难。再为难也得说,他又往场院里看了一圈,仍然没发现能代替夏菊花的人,只好开口道:“供销社想跟咱们生产队定两百张席,都要你编的那个花样。”
还是好事呀。生产队编席的妇女有十几个人,按现在的进度有一个月就能完成供销社的订单,都不会耽误过年。看着刘二壮为难的表情,夏菊花后知后觉的想到,花样是自己想出来的,新席也是自己编出来的,场院里的妇女们还不会编新花样。
于是她向刘二壮笑了一下:“没事,下午我把新花样教给大家,一起编很快就编完了。”会编苇席的哪儿有笨人,不过是大家的手艺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没有人想过改变罢了。
夏菊花相信,只要她用心教,这些妇女用不了两天,都能学会怎么把双喜编到席上去。
谁知刘二壮听了她的话,表情并没有松动多少,还是那么拧着眉苦着脸站着,真跟夏菊花欠了他几百块钱不还似的。
夏菊花想了想又说:“其实你把这些人分分工,谁破苇片破的好就专门破苇片,编席快的就专门编席,找不同颜色苇杆的也专门派个人,二百张席不是难事。”
刘二壮听到嫂子一心替自己分忧,更不好意思把话说出口了。他不说,不代表别人不说,王彩凤已经抱着刘保国出现在场院边上,见夏菊花在跟刘二壮说话,叫了一声:“娘。”刘保国更是张着两只小手一边叫奶一边求抱。
这下子刘二壮不说也得说了。在夏菊花疑惑家里有什么事儿,让王彩凤非得抱着刘保国来找自己的时候,听到刘二壮艰难的说:
“供销社主任说了,上次你炒的花生县供销社很满意,所以想让你再炒二千斤花生。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彩凤她堂姐带着东西一起过来了。”
夏菊花一下子知道刘二壮为啥不好意思说出口了:她给供销社炒花生,是按斤得补贴,实实在在落在自己的口袋里。给生产队编席却不一样,得先教会这些妇女,然后每天得到的只有五六个工分。
没上过学的都会算这一笔帐。
生产队长刘二壮也会算,还算得很精明——供销社主任说了,如果一个月内能交上二百张席,就直接给生产队现钱,卖的好的话过了年还会跟生产队定。一张席足足多出五毛钱,刘二壮傻了才不同意。
他可以同意,夏菊花怎么办?两千斤花生同样不是小数目,炒起来得费力气、看火候,同样需要年前交到供销社。大嫂哪儿来的时间即炒花生又教别人编席?!
从生产队的利益出发,刘二壮当然希望夏菊花教会所有人编新花样。可是从夏菊花的角度呢?一直觉得对夏菊花和两个侄子有所亏欠的刘二壮,真没有立场让夏菊花放弃替供销社炒花生。
就在刘二壮不知所措的时候,夏菊花开口了:“我这两天晚上多炒一会儿花生,白天教大家编花样。”
“嫂子。”刘二壮有些感动,张了张嘴没说出口。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管他再说什么都显得虚伪。
知道刘二壮为啥为难,也就知道王彩凤为啥来找自己,夏菊花跟刘二壮打了个招呼,上前接过刘保国,跟着王彩凤快步回家——王彩霞是王彩凤的堂姐,大小算是娘家客。人又帮过夏菊花的忙,连炒花生的活也是因为她才得到的,夏菊花当然不能怠慢了王彩霞。
“你来也不说一声,我要是早知道就在家等着你不去上工了,倒让你等着我,多不好。”
王彩霞听了一笑:“我们主任本来还想着你们生产队活多,晚两天再把花生给你送来。今天见了你们生产队长,听说你跟着编席呢,觉得还不如让你替供销社炒花生赚钱,就让我给你送来了。”
说着,她指了指已经卸到仓房门口的几个大麻袋说:“都在这儿了,出库的时候我替你看过了,一斤份量都不少。”
夏菊花连忙拉着她往正房走,边走边说:“要是别人送来我得当面称称,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中午别走,就在家里吃饭。”
王彩凤还想推让,夏菊花悄悄跟她说:“咱们是实在亲戚,我不跟你客气。可还有人家赶车的老板儿呢,总不能让人家总是白帮忙。”以后跟供销社打交道少不了,请车老板儿帮忙也少不了,正该现在就打好关系。
上辈子夏菊花不懂这些,这辈子就得从头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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