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祈神节,俞景八岁。
那时候叶氏刚刚去世没多久,他在俞府中没了最后的庇护,俞夫人千方百计想要除掉这个庶子。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俞景几乎什么都遭遇过。
俞夫人不给他吃的,将他关在小院子里自生自灭,俞韶华和俞美琴会大摇大摆的到他的小院来,没有理由不由分说的让下人抓着他,然后朝他扔石头,吐口水,让他给他们擦鞋,踩他的手,做尽各种羞辱之事。
俞景从来都是一声不吭,被打的浑身是伤,流血了也不会叫唤一句。
俞韶华和俞美琴便会叫他哑巴,因为他的倔强反而会欺负的变本加厉。
有时候他们觉得没意思了,还会让下人拖着俞景到街上,联合邻里家的孩子一块儿欺负他。
俞景不说话,但总是会咬牙反抗,不要命似的扑打靠近的人,但因为他太过瘦小,最后总是会被几个孩子一起压到地上,满身满脸都是伤口崩开流出来的血迹。
好在那些孩子也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是会怕闹出人命的,看到俞景流血之后,一般就不会再动手做更过分的事,怕惹出麻烦。
但是祈神节那天,俞韶华功课没做好,被夫子数落了,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俞老爷的耳朵里,挨了一通训斥。
他在府中向来得俞夫人溺爱,哪里被骂的这般狠过?当下心里便闷着一肚子的气想要发泄。
于是他在这天晚上带着一帮下人又去了俞景的院子里,把他当成沙包,欺负他辱骂他。
俞景跟往常的每一次一样,拼命挣扎反抗,按住他的下人被狠狠咬了一口,一个不察松了手,他便使出浑身力气将人推开,跑出了院子。
八岁的俞景虽然个子高了一些,但因为俞夫人并不会给他饭吃,依然瘦弱的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他只知道今天的俞韶华打他格外的凶,他不能被他抓到,不然他可能没有第二次逃脱的机会了。
俞景拼命跑出了俞府,俞韶华没有放过他,带着下人在后头追。
因着晚上是祈神节,日子有些特殊,外头的街上人很多。
四方邻里的孩子都在巷子里玩耍,俞韶华呼朋引伴叫上那些小孩子,让他们围住俞景。
那帮孩子平日里没少跟他一起欺负俞景,如今见到这幅场景,都凑热闹似的捡着石头追在俞景身后砸。
俞景被砸到了也不吭声,只是闷着头往前跑,却还是被几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逼到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
那处巷子堆了垃圾,有难闻的臭味,外头的大街上灯火阑珊,这处却黑的看不见什么光。
像被隔绝在热闹温暖的人群外的另一个空间,阴暗森冷。
俞景被追着的几个人踩在地上,他们对他拳打脚踢,他只死命的护着头,全身已经痛到麻木。
不知不觉,额头上有血流下来,温热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
俞景的意识有些模糊起来,却依然努力睁大了眼睛往巷子外头看。
他贪恋那些灯火下的喧嚣,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幸福的笑,像世间所有最平凡的画面,也最温馨,最让人向往。
琳琅的万家灯火,平和幸福的笑脸,是俞景想去触碰,却好像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被泥泞淹没的虚影,只能在黑暗的角落兀自无声又沉默的挣扎,没有人看到他,也没有人在意这个孩子眼里日渐熄灭的光亮。
娘说,要努力活下去。
可活着太难了,对那时候的俞景来说,真的太难了。
他太累了,好想休息一下,好好睡一觉,不是提醒吊胆的连一阵风都能惊醒的浅眠,只是好好的,什么都不想地闭上眼睛。
俞景迷迷糊糊的这样想着,渐渐的意识好像真的要沉下去。
周围声音已经听不真切,身上的疼痛也好像没了感觉,他模模糊糊的想,就这样睡过去也好,权当解脱了吧。
他的眼睛还是望着巷子口,却没有落在哪个实处,飘忽又迷蒙。
突然,一个娇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是划破了一层蒙住他耳边的油纸,让周围的声音又骤然清晰起来。
“你们住手!”
他一直注视着的巷子口,满目热闹喧嚣的灯火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姑娘。
她绑着漂亮的小辫子,绫罗绸缎加身,脖子上还挂着一把长命锁,只一眼便能看出是一个锦衣玉食的孩子。
是跟他这样的人完全不同世界的小姑娘。
小姑娘眼睛大大的,生的可爱又娇嫩,像一朵还未盛开的芙蓉花苞,已经可以初见日后长成时会如何美丽。
她身后跟着丫鬟嬷嬷仆从一大堆人,身边牵着她手的妇人应该是她的奶嬷嬷,正在小声的劝哄她:“小姐,这处脏,我们不进去了好不好?”
小姑娘听后却摇头,挣开了嬷嬷的手,娇声道:“他们在欺负人!爹爹说这样是不对的!”
话说完,小姑娘也不顾下人的阻拦,径直走进巷子里。
她的步子小小的,像个骄矜的小淑女,巷子里的味道不好闻,她皱了皱鼻子,脚步却没停。
彼时的苏闻琢五岁的年纪,带着一众仆从走进了这条黑漆漆的,跟她根本不搭边的巷子。
几个孩子都是普通人家,一时还真没见过这种阵仗,不自觉纷纷停了手,看着她带人走近,他们便下意识地后退。
俞韶华也被苏闻琢身后跟的那一溜人震住了,但他却不想放过俞景,更何况他年纪大一些,于是给自己强撑着场面,对苏闻琢叫嚷道:“你,你是谁?少管闲事!”
苏闻琢哼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根本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她一下挡在俞景身前,虽然长得小小的,但却很有气势的张开手,看着那一圈小孩,凶巴巴的威胁道:“你们不许再欺负他了,不然我就把你们抓去见官!”
那几个孩子都只是十岁出头的年纪,看着苏闻琢带着的下人和她的穿着便知道她的身份不简单,是跟他们不一样的。
他们只是喜欢欺负俞景,却并不想惹麻烦,听了苏闻琢话,什么也没说就一溜烟跑了。
本来还气势汹汹的俞韶华,现在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顿时气弱了下来。
但俞景的眼里,现在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他只是看着这个挡在她身前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她穿着暖橙色的衣裙,让他觉得,这条黑漆漆的巷子,好像因为她的走进,都亮堂了几分。
苏闻琢护在他的身前,见只有俞韶华还在了,皱成一团的小脸瞪着他:“你还不走!”
俞韶华看着苏闻琢旁边跟着呼啦啦的一群人,强撑不下去了,只得咬牙瞪了俞景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跑出了巷子。
苏闻琢见人都走了,这才转身,抱着自己的裙子蹲下身来,看向地上的俞景。
她想伸手碰一碰他,但看着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好像还一脸的血,怕自己会碰疼了他,最终还是没敢,只轻声问了一句:“你还好嘛?我带你去看大夫吧?”
小巷昏暗,苏闻琢看不真切俞景的样子,只觉得他好像伤的挺重的。
俞景没有吭声,因为他已经被打的说不出话来,满嘴的血腥味,身上也脏污不已。
但他其实是想说话的,他想跟这个娇娇小小的小姐说一声“谢谢”。
苏闻琢见她没有回答,撅了噘嘴,扭头牵住身边的奶嬷嬷,软声道:“嬷嬷,他好像伤的很重,我们带他去看大夫好不好?”
奶嬷嬷一向疼宠她,这回自然也是答应了。
于是永安侯府的下人便将俞景背起来,找了家医馆送过去。
苏闻琢仰起脸看着伏在下人背上的俞景,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小小声说了一句:“你日后若是又被欺负了就来永安侯府找我吧,我帮你撑腰!”
彼时俞景身上实在太痛了,他迷迷糊糊的听到了苏闻琢的这句话,但还没等他费劲祥说些什么,在路上便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等俞景再次醒来,身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医馆的大夫也给他开了药,说诊金和药钱刚刚送他来的小姐也付过了。
但苏闻琢已经走了。
俞景坐在医馆良久,脑子里满是是巷子口,苏闻琢站在灯火光晕下的样子,像一束暖黄的光。
直到后来,俞景在昏暗泥泞中捧着这术温柔的光,长成了一个挺拔坚强的少年,他也依然记得这天夜里漆黑的巷口和街上琳琅的灯火。
以及那个突然像是从天而降的小姑娘。
冬日的月色被好像被蒙上一层薄雾,在天边泛起模糊而柔和的白光。
苏闻琢看着俞景脸上越发温软下来的笑,眼眶却不知怎么红了。
她其实是记得五岁那年这件小事的,但那日俞景的脸上脏兮兮的,血污掩盖了他的面容,苏闻琢没能看的真切。
所以她从未从将俞景和祈神节那夜巷子里狼狈凄苦的少年联系到一起。
而在她自报家门后,俞景日后也从没有来找过她。
苏闻琢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在巷子口看到俞景的样子。
他被几个少年踩在地上,拳脚加身,看起来已经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那时年纪小,记着爹爹的话,最是好打抱不平,于是出身挡在了俞景身前。
这件事,只是那天晚上她印象中小小的插曲,却没想到被俞景记了这么多年。
时至今日,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上一世,她那般对待俞景,俞景却依然没有丢下她,一直到她病逝。
俞景大抵是在报恩吧。
苏闻琢眨了眨眼睛,一直悬在眼眶里的泪珠落了下来。
她心疼俞景,现在回想起了自己曾经亲眼目睹过的他过去黑暗的一角,便愈发不敢想他在这些年孤身一人的日子里,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俞景看着苏闻琢落下的眼泪,修长的手指轻柔拭过她的眼角,无奈的笑了一下,轻声道:“怎么了,怎么还哭了?”
苏闻琢抓着他的手,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些鼻音,有些软糯:“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我其实都记得的……”
俞景轻轻揽住她,让苏闻琢靠在他的怀里,声音低沉又温柔:“没有特意与你说,是因为这是过去的事了,窈窈如今成了我的妻子,已经是我最满足的事情。”
顿了顿,俞景眼里有几分笑意。
“过去的这些,你记不记得,知不知道都没关系,我心里记着就好了。”
他记着她在巷子里救下她,记得之后他几次偷偷去永安侯府门外等着她出门,悄悄看一眼,记得她一年年一岁岁的长大,成为娉婷袅娜的高门贵女。
而他,不刻意去与她产生交集,只是极少的遇见她,也在隔得很远的地方,看着初初长成的少女笑嫣如花。
年少记着的那朵小小的芙蓉花苞,如今已经盛开了,是最好的颜色。
苏闻琢听后窝在他怀里又嘀嘀咕咕了一句:“那时候我还告诉你来永安侯府找我呢,我没看清你的模样,还以为你会来的,结果之后就再也没见着你了……”
俞景笑了一下,点了点她的鼻尖,温声道:“我身份不好,怕给你这个小小姐添麻烦。”
“唔,好吧。”
苏闻琢在他怀里揉了揉眼睛,将自己的泪擦干净,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声,却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又抬起头来看向俞景。
她一双眼睛还有些红,却一眨不眨的望着俞景,低声问了他一句话。
“是不是若那年救你的换成了其他姑娘,你是不是就不会娶我,不会喜欢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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