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八十六)
小邓内心很不安,思量着说道:“你真的扛得住吗,陈先生,这听来的消息,和亲眼所见的悲剧,其打击力度又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听到一个坏消息扛得住,亲眼见到惨痛的悲剧时,就会扛不住,我担心你啊!”
如果说坏消息是小风小浪的打击,那么,亲眼所见亲人的悲惨情形,就是巨风巨浪的打击,会对一个人的身心造成重创。
陈艺志苦笑一声,对小邓真诚地解释说道:“小邓,我一直以为我大哥大嫂已经死了,如今知道他们都没死,虽然一个在街上要饭,一个已经疯了,但是总比死了要好。他们还活着,对于我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试问,我怎么可能对好消息不欢迎呢?”
陈艺志努力让自己满面笑容。
小邓心里难过,低声说道:“可是有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哩。”
陈艺志没有听清,对小邓说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邓立马说道没什么。
他定了定神,拿定主意,对陈艺志说道:“你真要马上去找他们,也可以,我带你去找,他们经常在大雁塔附近要饭,因为那里是名胜古迹,来西安游玩的人多,他在那里能要到很多钱。”
陈艺志一愣。
小邓苦笑一声,对陈艺志说道:“我听人说,你大哥简直变成了财迷,现在别人给他吃的,他不要,他只要钱,而且比以前脸皮厚多了,直接跟人要钱,我真不知道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陈艺志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他要那么多钱,是想存路费回杭州,因为他的户口在杭州,只有回杭州,他才能参加高考。此外,他担心一直找不到我,他还要存生活费——”
小邓一愣,心头一阵针扎般的难过,他沙声说道:“我明白了。陈先生你很了不起,你大哥也是了不起的人,再苦再难,不忘自己的梦想,这样的人都非常了不起,我想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你大哥尝尽了世间的苦难,却仍然还坚强地活在这个世上的原因吧,一个人的梦想,就是他的生命能量啊!”
小邓十分感佩。
生命能量?没错!陈艺志眼含热泪,点点头。
两个人加快脚下的步伐,去大雁塔附近找李文昌夫妇。
很快的,出租车载着他们到了大雁塔,两个人下车来,陈艺志就抬起头来,放眼四顾,焦急地寻找,小邓也眼睛扫视着四周,急切地帮他寻找。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
因为李文昌就在大雁塔附近一个很显眼的城墙根下面要饭,一群人围着他看着议论着,来西安游玩的外地人,以及西安的本地人,对于一个叫花子一边要饭一边看书,觉得很稀奇。
小邓带着陈艺志走到那堆人面前,小邓说道:“你大哥就在这里了!”
陈艺志立马奋勇向前,拨开人群,拼了命地就往里面挤去。此时此刻,人头涌动,如同城墙,他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也不知道被围观的那个人是不是他大哥,但是他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整个人崩紧一根弦,额头上布满汗珠,大气也不敢出。
他真害怕啊!
害怕铺天盖地的痛苦,害怕再一次失望。
小邓跟在陈艺志的后面,对身边拥挤的人群说道:“让让,请让让——”
终于,人墙拨开了,明亮的天光如同洪水一样,从头倾泻下来,罩着坐在地上的两个人。
陈艺志睁大眼睛,如同触电,整个人呆住了。
眼前的城墙根上,一个人蓬头垢面的坐在地上,他的手上拿着一本书,嘴里念念有词,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碗,碗里面有一些铜钱和纸币,他的头发很长,上面结满尘垢,蓬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面容,如果不是因为嘴的四周长满黑色的胡子,一般人分不清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的不远处,有一个女人,她像只动物似的趴在地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话语,她呆呆地仰着头,看着蓝蓝的天空,傻傻地笑着,仿佛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也仿佛在想什么事情。
两个人共同的地方是,都是蓬头垢面,破衣烂裳,两个人不同的地方是,要饭的男人拿着一本书在看,像动物似的趴在地上的女人脚上系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在男人的手腕上,也是系着的,打着死结,大概这个要饭的男人担心自己看书太入迷,把这个疯婆子丢了,所以干脆在女人的脚上用麻绳打了死结,又在自己拿书的手腕上打了死结,这样就算那个疯婆子突然发疯要跑走,死结也解不开。
陈艺志呆呆地站在他们的面前,如同雕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真的不能相信,也不想接受,眼前这两个人是他的大哥大嫂!
天呐,太惨了,太惨了!
他看不清眼前要饭之人的五官面容,他也看不清那个像动物似的趴在地上的疯女人的面容,他只发现她的头发雪白,身上的破衣服因为脏已经结了一层油垢,那油垢在阳光下闪着新铸银币般的光。
陈艺志如同失去魂魄的木头人,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如同铜铃。
他身边的人在议论纷纷“听说是一个读书人,很有文化,怎么沦落到要饭啊,可怜哪可怜。”“那个疯女人是他爱人,听说日本鬼子侵华那一年,他们的一双儿女死的死疯的疯,女人受不了刺激,也疯了,所以男人没办法,拿绳子拴着。”“听说他要参加明年的高考,所以要饭的时候也在看书呢,奇怪吧,奇怪吧。”“呵呵,这对要饭的夫妇,在我们西安这一块,是名人呢,听说他是杭州人,小时候家里很有钱,父母是大地主,后来因为战乱,才逃难到我们西安来的,大概我们西安人好,所以来西安后就不走了。”“嘿嘿,我可听他自己说了,他留在西安是没有路费回杭州,他在杭州还有亲人呢,听说是一个很能干的弟弟,很有钱,很有名气的哩。”“真的,弟弟如果真的能干,这么多年,没有把他找回家,这个事情有些奇怪啊。”
小邓怕陈艺志受不了刺激,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伸出手,体贴地扶住他颤抖个不住的身体。
陈艺志才如梦初醒,他定了定神,心想,就算无法接受眼前的人是大哥大嫂,他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证实这件事的真实性。如果两个人不是他大哥大嫂,他就回杭州,然后继续寻找,如果眼前两个人是他的大哥大嫂,他就把他们接回杭州,让他们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幸福体面。
因此,陈艺志看着小邓,小邓点点头,陈艺志便鼓起勇气向前几步,径直走到那个看书的叫花子面前停了下来。
他的双手哆嗦个不停。
周围原本议论纷纷的看客,因为陈艺志的动作停止说话,他们都静静地看着眼前,好奇地期待即将发生的一切。
陈艺志异常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干得发紧,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小邓担心陈艺志受不了巨大的刺激,干脆也跟着向前,伸出一只手,扶住了陈艺志摇摆的身体。
因为眼前站了两个人,阴影如同墙一般笼罩,太阳光照不到他正在看的,叫花子不满地抬起头来。
这个时候,一阵风吹过,吹开了挡住叫花子面容的头发,陈艺志看得清了,没错,眼前这个人,就是他的大哥李文昌!
“大哥?!”陈艺志泪如泉涌,浑身哆嗦。
李文昌身体颤栗了一下,他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陈艺志,脸上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陈艺志激动地向前一步,蹲下身来,在李文昌面前放声大哭,他哭喊道:“大哥,我是文志啊!陈文志,你的亲弟弟!大哥,我找你找得好苦哇——”
陈艺志蹲在李文昌面前,如同野兽般号啕大哭。
李文昌惊呆了,手上的书掉在地上,他又匆忙地拾起来。他看着放声大哭的陈艺志,擦了擦眼泪,又把自己蓬乱挡住视线的头发拢到耳后去,他又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了看陈艺志,对他问道:“你真的是文志,你真的是文志?!”情绪已经开始欣喜激动了。
陈艺志哭得更加厉害,他扶起李文昌,对他说道:“大哥,我真的是文志,我找了你几十年,我终于找到你了!大哥,走,跟我回家,我们回杭州!”
李文昌的眼睛里射出光彩来,脸上也有了亮光,他微笑着点点头,拍拍身上的灰尘,又把所有的书都抱在胸前,对陈艺志欢喜说道:“我一直叫人给你带消息,告诉你我在西安,你终于找到我了,太好了,文志啊,我没有路费回杭州,我要参加明年的高考了!你找到我了,太好了,我要马上回杭州,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李文昌激动地要离开,手腕上的绳子快速地牵动,地上趴着的那个疯女人因为脚上的绳子被拉紧,受到惊吓突然尖叫起来,李文昌才想起自己疯了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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