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八十五）

楼家月也心疼得直掉眼泪。大哥李文昌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他就像那追着太阳般的夸父，衔着石头填海的精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次次死心，一次次生出希望，哪怕沦落到街头要饭的地步，哪怕一双儿女，一死一不知所踪，哪怕爹娘早死，妻子疯了，他仍然记得他的梦想，那就是科考改变命运！

世事沧海桑田，从清末到民国，从民国到新中国，他的梦想一直不曾改变，就像泰山般恒久不变。

李文昌是一个让人心疼可怜的人，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让人敬佩赞赏的人。

他是生活里的矮子，但他却是梦想界的巨人。

他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力，通过这样的意志力，他反抗着命运的迫害，他人的迫害。

没有一个人，会像他一样，把他的梦想，贯彻落实得如此彻头彻尾。

陈艺志这个时候红着眼睛喃喃地说道：“没错，这就是我大哥，是我大哥！只有我大哥才会做出这种事！因为他是有大志向的人，他从小就告诉我，做人要有大志向，做人不能光想着自己，还要想到整个家族，可是我的大哥，他好命苦啊！就像泡在黄莲水一般苦，人生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折磨，大哥，大哥，呜呜呜——”

陈艺志想到他苦命的大哥，开始号啕大哭。

楼家月拍着自家男人的肩膀，对他温柔地哄道：“艺志，你不要难过，现在我们不是有了大哥大嫂的消息吗，我们马上去西安，把他们接到杭州。你大哥是杭州人，准备一年，参加明年的高考，你大哥就能改变命运了！”这个时候，她必须给他安慰和希望。

陈艺志听到这里，十分痛苦茫然，他摸了摸自己雪白的头发，又拍了拍自己满了皱纹的脸，他喃喃地问道：“我今年七十五了，我大哥比我大三岁，今年七十八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这个年纪，还能参加高考吗？”他是不相信的，能活到七十岁的人都少了，居然还能参加高考？不可能吧。

没想到，小邓微微一笑，扬声肯定地说道：“陈先生，我们新中国，对于高考没有年龄限制！不管是十几岁的孩子，还是七八十岁的老翁，都可以参加高考。”

真的？陈艺志眼前一亮，心中一动，生出希望来。

小邓微笑说道：“其实，在清朝的时候，科考对于年龄也没有限制，所以古代有范进中举的故事。我想，这也是你大哥为什么明知道自己年纪很大了，还手捧着书读的原因，他知道自己有资格参加高考，他的人生还有希望——”

听到这里，陈艺志点了点头，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大哥还有希望！

小邓笑了一下，感慨地说道：“陈先生，你别难过，你大哥不是普通人，他的故事还没完呢，接下来都是振奋人心的消息，你听我说完——”

陈艺志点点头，认真倾听。

小邓继续说道：“你大哥带着你大嫂上街要饭，专往西安人多的地方走，然后要饭的时候，他就看着书，有时候，也会写一些字，别人看到他读的书很高深，写得字很好看，渐渐的，就对他这个叫花子感兴趣了。有时候他上街要饭，围观的人多得能组成一个军队。别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就说叫李文昌，问他是哪里人，他就说是杭州人，小时候在浙江陈家村长大，总之，他就是你大哥无疑了。渐渐的，你大哥在西安成了有名气的叫花子。”

陈艺志和楼家月听得凝了神。两个人心里都纳闷，大哥为什么要这样做？据他们多年的了解，李文昌是一个沉静内敛的人，喜欢清静独处，信奉“君子如钟，不叩不鸣”。

楼家月对小邓问道：“大哥隐姓埋名的过了几十年，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这变化也太大了吧，简直可以说是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扭转。

“对——”小邓继续说道，“别人也好奇，问你大哥，为什么能读会写，也算是文化人，怎么沦落到上街要饭的地步，家里还有没有其它的亲人——”

李文昌就回答说，他不会赚钱，这些年一直靠要饭过活，他想回杭州参加高考，但是没有路费，他通过要饭筹集路费，等到路费有了，他第一时间就回杭州。他有一个亲弟弟，叫做陈文志，他现在在西安人多的地方要饭，就是希望有人看到他，然后把他在西安的消息告诉杭州的弟弟，希望弟弟去接他回家，他要参加高考，他要改变命运——”

原来如此！

陈艺志听到这里，激动地站起来，他难过地说道：“我大哥不知道我后来改名的事情，我又去了北京安家很多年，所以就这样错过了，就算有人在西安看到我大哥他们，传到杭州来的时候，我也不在杭州，幸好有小邓帮忙，我终于找到我大哥了！小邓，我现在就要去西安接我大哥大嫂回家。”陈艺志说完，转身就脚步匆匆地往外面走。

小邓点点头，看到陈艺志扛过了如泰山一般的打击，精神状态尚好，他也放心下来，便点点头，体贴地说道：“陈先生，我陪你走一趟。”

陈艺志感激地看看小邓，点点头，说声谢谢。他确实非常需要小邓的陪同。

楼家月向前一步，扶住陈艺志，对他说道：“这是家里的大事情，我也陪你去。”

陈艺志对楼家月拒绝说道：“你不用去了，家明在张罗他的房地产公司，他现在腾不出时间精力来管我的木雕学校，爱月和吉姆又年纪尚小，刚回国没多久，把这个学校交给女儿打理，我不放心，你这些天，就替我管着这个学校吧。”

楼家月一征，喃喃地说道：“我当主妇很多年，哪里会管什么学校？”

陈艺志努力笑了一下，对楼家月说道：“夫人，还记得吗，当年，我和家明在上海创业，为了完成任务，我们两个离开上海去浙江偏远的乡村运木头，上海的双鸿泰就是你打理的，那个时候你还是小姑娘，却把一个大厂子管理得井井有条，我对你有信心——”

想起往事，楼家月红了脸，见到陈艺志如此信任自己，她只好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她想了想，又对陈艺志叮嘱说道：“那也好，让小邓陪你走一趟，我也在家里收拾两间干净的屋子，等大哥大嫂回来住。”

“没错——”这一点陈艺志倒是没有想到，他点点头，对楼家月感激地说道，“对，家里也需要收拾一下，我去接我大哥大嫂，他们肯定需要好好休息，我还要带我大哥去检查身体，带我大嫂去看病——”

楼家月隐隐感到不安，但只能点点头，表示应允。

就这样，陈艺志在小邓的陪同下，脚步匆匆地去西安找他大哥大嫂了，楼家月在杭州坐立不安地等着结果。

卢仙儿一直是她看不见的敌人，贯穿了她一生，以前她失踪几十年，却如同一个幽灵，时刻出现在他们的夫妻生活里。陈艺志仍旧对她念念不忘，现在找到了，她老了疯了，陈艺志会是什么样子对待她？

楼家月不得而知，但她知道，随着大哥大嫂找到，接下来，他们家的生活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从杭州到西安的火车上，陈艺志作为一个老年人，眼泪就没有干过。小邓陪在他的身侧，看到他泪流成河，时时担心他受不了巨大的刺激身体出现什么状况。

在急驰向前的火车上，陈艺志激动地给在成都的陈文艺打了电话，告诉她，大哥大嫂找到了，通知她到杭州来会合，他们陈家的三兄妹终于要团圆了！

对于大哥大嫂，陈文艺虽然偶尔想起来，也会挂念，但是并没有陈艺志那样疯狂地想念，因此，她表现得比较平静镇定，礼貌地答应一声，便收拾行李，去杭州等着大团圆了。

因为是一路哭着过来寻人的，所以到了西安，陈艺志的眼睛肿得如同桃子，甚至连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两个人走出火车站，坐上出租车，小邓对陈艺志说道：“陈先生，你得有心理准备啊！如果受不了打击，我们就暂时不要和你大哥大嫂见面了。”

陈艺志立马说道：“我扛得住，不碍事的，我找了他们大半个世纪，如今知道他们就在这座城市，我怎么可能不见面。”为了让小邓放心，他擦干净眼泪，努力笑起来。

小邓看着陈艺志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因为异常激动止不住打晃的身体，他的一颗心如同十几只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

陈艺志看到小邓驻足不前，只得努力笑着催促说道：“走吧，小邓，快带我去找我大哥大嫂，我等不及了，我已经通知我妹妹，她已经去杭州等我和我大哥了，我要尽快找到我大哥大嫂，这样，我们陈家三兄妹才能团圆！”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年多前，家明回国了，楼家兄妹团圆了，华盛从北京回来，爱月也带着爱人孩子回国了，他们陈家小团圆了，但是陈家三兄妹没有团圆！对于陈艺志来说，一直是块心病，如今，只要接回大哥大嫂，那么陈家也终于迎来了大团圆！

所以为了这个大团圆，他一定要尽快找到大哥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