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回忆

(四百八十四)

楼家月忙着解开庞三多孩子们的心结时,陈文志回到了陈家村,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

如今爹娘过世多年,他自己也年近半百,童年的往事却变得更加清晰。

八岁那一年,送走了进城读书的大可和舅舅,他给了母亲一个自信的笑容,暗暗发誓一定要说到做到,这辈子要出人头地,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他原本以为母亲会和舅舅一起进城的,没想到,母亲深爱着父亲,为了保住这个家也留了下来,所以感动之下,更加豪情满怀。

虽然小儿子这样信心满满地劝说,李翠仙低落的情绪却没有多少改变,她茫然地看着远方,对文志问道:“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留守在陈家村,除了种地,好像没有别的路,这就是文昌那孩子拼命要逃离的原因吧。

陈文志抬起头来,巴掌般的小脸焕发出异采,像个小小男子汉似的,提高音量说道:“我要去拜师学艺!”

“拜师?”李翠仙有些意外,思量几分钟后,立马为钱的事发愁,拜师要拜师礼,现在家里穷得叮当响,她哪里还有钱?

看到红着眼沉默的母亲,陈文志立马解释说道:“娘,我要去拜梅师傅为师,他是村里最有名望的木雕师傅,他曾经夸我学木雕有天赋,我早就想拜他为师了,以前怕爹拦着不让——”

然而,虽然陈文志心愿坚定,却因为父亲只喜欢读书人,希望他和大哥将来不要做木匠,所以想跟着梅师傅学木雕这个心愿,他一直不敢提出来。聪明的他也知道,只要提出来,肯定会被父亲一通胖揍。

不过,现在父亲过世了,家里有母亲,妹妹,还有奶奶,需要他养活。

陈文志看到仍旧沉默的母亲,因为哭泣的时间太长,她的眼睛已经红肿如桃子,他解释道:“娘,我说过要养活一家人的,我就必须去找最厉害的师傅学手艺,我现在虽然也有出活的经验,但是手艺不够好,还是不能独挡一面——”

李翠仙看到小儿子这么成熟有主见,心里好受了一些,她为难地说道:“孩子,你虽然年纪小,但是很有想法,很有主见,娘为你高兴,能去跟梅师傅学是好事,不过我听说,那个梅师傅——”

在这个村里呆了十几年,早就了解梅师傅这个人,他很有名望,是村里最有钱的人,也是作木匠做得最有本事的。也因为这个缘故,不但陈家村的年轻人想跟着他学木雕,就是别村的人,也排着队想跟他学,去找梅师傅学手艺的人,都提着厚礼,在他的家门外排着长龙。梅师傅那个人,还为人特别势利,是个财迷加守财奴,收徒的标准基本属于给钱就进,提着厚礼进他的门最为高兴,没钱的想都不要想——

文志年纪小小,今年父亲又过世,家里穷得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梅师傅会收他为徒吗?估计是孩子空高兴一场。

半生悲苦的生活告诉李翠仙,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看到孩子闪闪发亮的眼神,她本能地想劝他放弃。

陈文志只听到了母亲前截话,就因为快乐没听后半截话了,他高兴地说道:“娘,那我现在就去梅师傅家,拜师去!”还不等李翠仙答话,他已经转过身,兴冲冲地跑了。

李翠仙嘴巴张了张,最终什么话也没说。让孩子去碰一下钉子也好,这人生,从时间的角度来说,很短,从苦难的角度来说,很长,以后要碰钉子的地方多得去了,那么,就先让他历练历练吧,她已经打定主意,找村里地多的人家多租几亩地,靠种地养活一家老小了。小儿子养活一家的豪言壮语,她只当是孩子稚气的话语,没有当真。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孩子远去的背影,身上的衣服**的,还滴着水,她冲着他的背影担心地喊道:“文志,你的衣服怎么湿了?”

“没什么。”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自然不会把大哥投江的事说出来。

“换身干衣服去啊。”

“不用了,再穿穿就干了。”小小少年意气风发,哪顾得上身上的衣服是干是湿,带着希望已经轻快地跑远了。脚步像羽毛般轻盈。

然而,陈文志兴冲冲地跑到梅师傅家,师傅却不在家,只有他家里人在。

梅师傅的娘子虽然又胖又丑,却一身绫罗绸缎,满头珠翠,在床上歪着吸鸦片,烟雾腾腾中,满屋子的鸦片香,眯缝着眼听说陈文志要拜师,嫌贫爱富的师娘立马表现得很冷淡,表示不知道梅师傅去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陈文志碰了一个钉子,无奈之下,只好低着头走出师傅家的大门,找村里人去打听师傅的下落。他的脚步像灌满了铅一般沉重,心底的希望如同水中游过的彩色鱼群,只是一闪而过,又沉入了无尽的黑洞中。

他们看到陈文志跑来了,才止住声音,有些奇怪地看着陈文志,仿佛他不是从小在陈家村长大的小孩,而是一个外地人,一个洋人。在清朝末年,很多闭塞的村落从来没有见过洋人,所以对于村里人来说,洋人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他们静静地打量着他,研究着他。

陈文志不在乎村里人的好奇与议论,向村里年长的陈伯拱手致礼,问道:“陈伯,梅师傅去哪了?”

陈伯的头发和胡子都白了,年纪应该是村里最大的了,他没有回答陈文志的问题,反问道:“你找梅师傅做什么?”

陈文志认真回答道:“我想拜他为师,学木雕,当一个好木匠!”

哈哈哈,哈哈哈,村里人笑开了,小孩子从小立志要当木匠,对于村里人来说,就像他们说长大要贩西瓜,当屠户一样,被所有人认为是没出息的事情,因为认定了这个孩子长大没出息,内心便也顺带着有了看不起的样子。

在村里人的嘲笑声中,陈文志脸涨红了。可他仍旧挺起胸膛,高昂着头,在村里人狗叫般的笑声中表现得不卑不亢。人是为自己活着的,那么在乎别人看法做什么?

陈伯叹口气劝道:“文志,你看咱们村,不是做木匠的,就是做泥水匠,做瓦匠的,从乾隆年间到现在,世世代代,一辈子混不了个温饱,做木匠有什么出息?”

言下之意是,你还是进城跟你舅去读书吧。

陈儒家的事,陈伯听说了,看着面前这个孩子,想着他把大好的念书的机会拱手让给他大哥,这孩子心地善良,但是不是有些傻?

人一辈子,有时候,至关重要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如同天上的流星,转瞬即逝。

他好心地劝道:“孩子,你还是想办法进城一趟,去找你舅,争取让你舅把你也收留了吧,留在这个村里没出息的。”他摇了摇头,想着自己一生,当泥水匠一辈子,吃尽苦头,尝尽心酸,为了生计像个流浪汉似的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可是到头来,却仍然在这个村里孤独老死,房子早就倾斜漏水,却无力也无钱重建。

他对村里的私塾先生说道:“先生,你告诉这孩子,这世上,出力气卖手艺的太难了,要他重新选条路,我们作木匠,作泥水匠,作瓦匠的一生,到头来,还不是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盖不好房!”

作为陈家村有威望的老人,他希望陈家村每个后代都能有出息。

村里掌管私塾的先生点点头,对陈文志劝道:“文志啊,你怎么一点不像你大哥?你大哥是真聪明!你不明白吗,自古‘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治人’,这俗话也说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木匠活,是下九流,你有没有听过,那古诗上写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意思就是养蚕的人穿不上绮罗,盖房做木雕的人,却盖不了有木雕的房子,明白吗?”

村里人听到这里,一阵心酸,有文化的私塾先生把他们体会到却说不出来的道理全部讲出来了,人啊,还是要读书,有文化才能过好这一生。没错,文志是他们陈家村的后人,作为老去的一代人,就算与他只是同村人,也希望自己村里的后人能个个有出息,改变手艺人地位低下的命运,因此,三姑六婆,大叔大伯都纷纷向前,开始好心地劝说陈文志。

话语如同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孩子,还是别倔了,回家跟你娘说,让她带你们进城吧。”

哈哈哈,哈哈哈,村里人一阵狂笑。

“文志啊,做木匠活再好,这日子也比不上读书最差的书生!你看,咱们村,是不是私塾先生过得最好啊,一辈子不用出力气,念念书教教孩子就好。”

然而,面对着村里人的集体劝说,这个陈志文却倔强得很,他如同磐石般不为所动,大声说道:“不,我会有出息的!我学木雕有天赋,梅师傅以前夸过我,你们说作木匠没出息,梅师傅家的房子不是村里最大最漂亮的吗?因为他的木雕活是最好的!”

他十分坚定,有主见,且思路清晰。

村里人互相看看,私塾先生冷笑一声,不屑地慢慢道:“没错,梅师傅的家是村里房子最漂亮的,那么,我问你,为什么他到了快五十岁了,还要往外面去讨生活?他在城里有房吗,他儿子娶的妻子是隔壁村的穷人家的女儿,他是我们陈家村做木匠活做得最好的,所获得的成果和肯定也不过如此。”

陈伯呆了一下,他好多年没看到这么有志气这么坚定的小孩了,内心有个地方突然变得柔软,他温和道:“文志,梅师傅出去做活了,你真有心学,你就等他回来。”

“好!”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陈文志坚定又失望地跑回家了。

家里面很冷清,母亲在侍候奶奶和妹妹吃饭,所谓的饭也不过是几个撒了盐巴的土豆。李翠仙虽然嫁给陈儒,清贫了半生,但作为李家的千金大小姐,为人大方,所以葬事余下的扣肉,她一碗都没留,全部送给了村里人作为谢礼。陈家村大部分人都是木匠、瓦匠、泥水匠,日子过得十分辛酸,所以收到扣肉自然十分高兴。

也不知怎么的,父亲过世了,大哥跟舅舅走了,这个家显得特别的安静,特别的脆弱。

陈文志站在门品,呆呆地看着瘦骨支离的母亲,又看看白发苍苍的奶奶,还有不知道死亡为何物在那里笑着吃土豆的妹妹,内心一阵痛苦。

眼下正是炎夏,外面的知了拼命地叫着“热死啦,热死啦。”可是三伏天的暑气似乎驱不走一家人心底的寒意。

这个家,从此后,要靠他了!可是——他刚想挑起一家重担,就立马碰了一个钉子,他敬佩仰慕的梅师傅不在家,他想拜师也找不到人。

没有出类拔萃的手艺,如何养活一家老小?

想到这里,陈文志只觉得一阵鼻酸,村里人嘲笑的话,劝慰的话,全部如同潮水一般涌到他的耳朵里来,他并不是什么天选之子,含着木棍出生,只是一个笑话,做木匠活做得再好,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他只有这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的心里像针扎一般难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仿佛千万只蜜蜂飞过。

可是他后悔吗,他要改变心意,进城去找舅舅吗,不!看着这个一片漆黑摇摇欲坠的家,还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奶奶,以及母亲妹妹,他知道,一旦他离开这个家,这个家就彻底地不存在了!

寄人篱下的生活,哪有自己当家作主来得强!再说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的狗窝,我命由我不由天。什么事都是人干出来的!

陈文志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在心底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加油。

李翠仙无意抬头间,才看到小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看到他站在门口沉思,如同一根木头,便知道肯定没什么好消息。

她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立马站起身,拿着一个煮熟的土豆走到文志面前塞到他手里,又牵着他的手,坐到桌子旁边,对他安慰道:“我之前就告诉你,梅师傅收徒弟很古怪,这十里八外,都想拜他为师,拿着厚礼进门的很多都排不上号,我们家那么穷,你爹又过世了,孤儿寡母的,谁会看得起我们?唉,文志,我们还是合计合计,带着你和妹妹进城吧。”

从坟地回来,面对着空落落的家,李翠仙就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在生存面前,一切都是浮云,继续留守陈家村,她估计一家人都会活活饿死!如果舍下面子,带着孩子进城回娘家,死掉的只有孩子奶奶。

刚才在家,孩子奶奶也一直劝她进城回娘家。毕竟,在如刀的现实面前,死全家,还是死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连老人自身也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现在得知小儿子拜师失败了,她进城的想法又浮现心头,陈文志听到母亲这么说,立马飞快地看了一眼泪水涟涟的奶奶,对母亲说道:“娘,我们进城,奶奶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李翠仙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我们先进城,等安置好了,我再来接奶奶。”其实只是安慰文志的空话,娘家能养活他们娘四个就不错了,哪怕顾念陈儒的母亲,她大哥并不是一个大方好说话的人。

“不行,奶奶会死的!”陈文志猛地站了起来,手上的土豆也没心思吃了,他大声道,“娘,我今天没有成功。但我不会放弃!从明天起,我就开始一边种地一边等梅师傅回来,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梅师傅一定会收我为徒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金石声。

听到儿子坚定的话语,李翠仙都呆住了,她诧异地问道:“你怎么等?”

陈文志已经理好了自己的思路,对李翠仙微微一笑说道:“娘,我已经想好了,咱村的村口,有两亩荒地,听说陈二狗到城里参加什么义和团了,他家里没人了,地也没人要了,我去把那些地开荒,种点土豆红薯南瓜什么的,一边种地一边等师傅,村口只有那一处,回村的人必经过那个地方,我天天去那里守着,肯定能等到师傅回村的,他的家在这里,他不可能不回来!”

李翠仙越听越震惊,眼睛睁得铜铃大,她对小儿子问道:“那你要等多久,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这些年来,村里人出门在外,过春节的时候,再远也要回来的,我相信师傅到了快过春节时就会回来的。”

李翠仙又是一呆,万万没想到,小儿子不但比同龄人成熟,而且还特别聪明有想法。

“那你不怕白等吗?你就算等到他,咱们家没有钱,你爹又过世了,一个壮劳力都没有,他多半不会收你为徒的。”

“娘,事在人为,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陈文志给了母亲一个充满希望的笑容。

李翠仙想了想,便沉默了,她好像刚刚认识这个小儿子,相公过世之后,仿佛一夜之间,这个小儿子就长大了,他有主见有想法,坚强乐观,积极上进。

“娘,你不说话,你就是同意了吧?”

李翠仙点点头。

“娘,进城的事,如果你想带妹妹进城,我不拦着你,我要留在这里学木雕陪奶奶。”

“不,我也不进城了,之前是娘想的不对,娘是个女人,想法总是变来变去的,没个主见。”

“那么娘,进城找舅舅的事,以后这些话就不要再提了,从此后,咱们家就在这个陈家村安安心心过日子,苦虽然苦了点,但是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一个人只要勤快肯吃苦,总不会饿死的!”

李翠仙看着一夜之间长大的儿子,她仿佛觉得他个子长高了,肩膀变得厚实了,她再次点了点头。

陈文志笑了,拿着手上的煮土豆咬了一口,他发誓要尽快让一家人吃上白米饭,还有大块大块又肥又香的五花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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