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忙命人打热水来,与黛玉、瑞哥洗漱一回,才换了衣衫坐下吃了两口茶,就有贾母打发小丫头过来,立等他们过去。
在场人等皆知道,这是贾母有意关照教导,也顾不得身子略有些疲惫,就一并去了贾母院中。
那里果然并无旁人,独有贾母坐在上首,见他们来了,便招手唤到跟前来,一边一个拉着手,细问今日情景,又有紫鹃在侧添补。
不过一盏茶的光景,贾母听得明白,心里也有数起来,伸手拍了拍黛玉手背,十分称许:“虽还稚嫩了些,该说的,该做的,你都做得齐全,竟是大有进益。”
一面夸赞,一面她便将里头做得好的与不足,都细细道明,或比拟,或举例,从头细细揉碎了分说明白。
非但黛玉,就是瑞哥也是沉心细听,待得贾母吃茶润喉等稍作停歇时,才又将自己疑惑问出。
贾母见着两个都极受教的,虽则人老易疲倦,可遇到这两个聪明知学的,也添了三分兴头,又因素日怜爱这两个,倒着实说了半个时辰。
后头,一则贾母疲倦,黛玉心有不忍而劝阻;二来又有外头王夫人打发人来回话,这一桩事才算暂时 罢了。
虽如此,贾母犹自叮嘱:“后头或有不知道的,你只管来问我,我如今虽是个老糊涂,倒也经过见过些世面,总能教你一些个儿的。”
黛玉心下感激,忙答应了。
而后几日,贾府越加忙碌,拜祭宗祠,各处家宴等皆是连轴过来。饶是宝玉定了四月的童生试,又不是管事儿的,这一阵也都不得歇停,何况旁人。
里头又有个凤姐,因着操心太过,分明将近六月的身孕了,忽得有些下血之症,唬得满府俱惊,请医延药烧香拜佛的更添了一层忙乱。
幸而凤姐往昔竟还强健,因着这一出,她自家也是有些惊着,不敢似头前那般多少有些不以为意的,着实用心保养。
因而,及等正月十五,她又渐渐恢复过来,两颊红润,双目晶亮,倒添了三分丰腴之态。贾母正在大花厅摆酒家宴,见她这么个模样,更觉欢喜,忙命她坐了,笑道:“这才是个大家媳妇儿的模样,前一阵那样儿,唬得我都吃不下饭。”
凤姐眼圈儿微红,想要起身,就被贾母压住,只得微微弯腰做个礼儿,口里道:“是我的错,好好的话不肯听,平白让老太太、太太为我伤心。等明儿齐整了,必要罚酒。”
因在节内,众人也有意凑趣儿,忙接过话头,顺口岔开话题,将这事掩过去。一时席面设定,众人已是入席安置妥当,那边儿的戏也上来。
薛姨妈、李婶娘等便挑着戏目,点评两句,说笑几声,又有宝玉、黛玉、宝钗、探春等在旁赏灯顽笑,自然生出一段笙歌风流,富贵快乐之态。
贾母歪在上头,瞧了一阵戏,因着节庆常演这几出,略觉无趣,便取了一边的慧纹璎珞赏玩两下,吃了两口茶。若有趣,便与人说笑一回,一时有新鲜菜肴果子等送来,贾母瞧两眼,若喜欢,尝一尝,就与一侧坐着的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尝鲜。
此时,又有林之孝的媳妇儿,带了六人抬来红毡炕桌,上头又放着选出来一般大小的新铜钱,分送至贾母、李婶、薛姨妈的席下,贾母说一声放在当地,这几个人素知规矩,立时放下镯子,将彩绳抽去,一并钱都散堆在桌上。
恰此时,上头的《西楼.楼会》一出将尽,于叔夜赌气去了,那文豹气得发抖,口里浑说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
这一句话,恰恰应景,贾母等都不由笑了:“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
凤姐早使人打听了两句,这时便凑趣道:“这孩子才九岁。”
贾母道:“难为他说得巧。”便说了一个“赏”字。
早有三个媳妇预备了簸箩,听见这一个字,走上前往桌上散钱堆内,撮了一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就向台上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
外头的贾珍、贾琏早已命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暗暗的预备在那里。听见里头贾母一赏,他们忙也命小厮撒钱,当下里满台钱响不断,贾母大悦。
这两人就有起身,贾琏接过小厮的一把新暖银壶,随贾珍到了内里,各处席上斟酒祝贺。同辈人等俱都离席垂手旁立。
一时祝贺毕了,两人出去,宝玉出去散了半晌,回来便也要了一壶暖酒,从薛姨妈李婶娘处斟起,两人又让坐。
贾母道:“他小,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见着,忙也干了,让她们两人。
薛姨妈两人只得也干了。
贾母又命宝玉与姊妹们斟酒凑趣。只到了黛玉跟前,她不饮,只拿了杯来,放到宝玉唇边,他一气儿干了。
黛玉唇角笑涡隐隐,道:“多谢。”
又有凤姐嘱咐一句,宝玉笑着将众人斟完,独有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的。宝玉又到了廊上,与贾珍等人斟酒,坐了一回说笑两句才进来。
此时厨下送了汤来,又接献元宵,贾母便命歇了戏,略用一点子,就有婆子带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说书。
紫鹃立在后头,听着那女先儿说新故事《凤求鸾》,贾母听着是才子佳人这一类的,又有黛玉等人在内,顺口就将素日所想道明。
凤姐儿原就有口齿的,顺着话头一唱一和。两人一通话,倒是比那女先儿更觉有趣。
那边凤姐儿正说道:“……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那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
她一面斟酒,一面笑说,未曾说完,众人俱已笑倒。又有两个女先生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了。”
独紫鹃没有言语,静静听了一阵,想着这里原系胭脂斋批语里,全书一大要紧之处,不免留神细思。倒是黛玉眼角瞥见她这么个模样,心里一怔,莫名有些悸动,不觉收了笑容。
旁人却全没觉出异样,只有听了一回话,心觉有趣,相互斟酒对饮一杯。那边女先儿对了一套《将军令》,听毕,贾母年老体弱了些,便问时辰。
听说已是三更了,她便命挪到暖阁里,挥退了贾珍等一干明儿有事的,或是不打紧的,只留了亲近小辈在旁。一时又听了两出戏,又顽了击鼓传花的酒令,罚说笑话儿。
这般顽闹一阵,凤姐又取中讲了个炮仗的笑话儿,顺着由头将散了一件事道明。
贾母笑命放爆仗解酒,又吃了些粥米,随意用了些精致小菜,用了漱口茶,这才散了去。
旁人皆是回去洗漱睡下,黛玉却还有些怔怔出神,一时想着紫鹃先前神色,总觉有些异样之处,偏细想来,又觉是自己多疑。
是以,当时洗漱睡下,她睡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半晌,犹自难以安眠。
紫鹃亦是躺在一侧榻上,见黛玉如此,便悄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黛玉一阵沉默。
紫鹃等了半晌,见她没有响动,以为无事,谁知静默中忽有一把嗓子,低低道:“我总觉得,你与旁人有些不同,今儿也是如此。”
“什么?”紫鹃心中一惊,声音略略高了些,又恐惊动了外头的嬷嬷,忙压低了声音,道:“姑娘这话从何说来?”
黛玉又安静了半晌,才接着道:“就如凤姐姐她们一般,我总觉得你确是有些与众不同。常日里偶尔一回头,我总觉得你默默沉思,看着我们,就如我们瞧着台上的戏似的。竟是独立于我们,另在一处。”
说完这一句,她轻轻咳了一声。
紫鹃睁眼往她那里看去,只觉微微的月光,点点的炭火,一冷一热的两处微光,只能照见一点灰黑模糊的轮廓。而她的心,也在浑浊的光影下,载浮载沉,有些话,到了喉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点点咽了下去。
那边黛玉已是接着道:“我常觉得有些事,你仿佛早就觉出征兆来。环哥儿、赵姨娘,乃至金钏儿,鸳鸯……细想来,当年我初来,你瞧着我的眼神儿,就似早知道了,我们能合到一处的……”
紫鹃没有言语。
黛玉也自安静。
好一阵静默后,黛玉道:“许是我……”
“姑娘……”紫鹃吐出两个字。
两人的声音混到一处,都有些暗沉,模模糊糊的听不大清楚。她们便都收口,静待对方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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