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难自然地站着,看着宦者将柴令武与高文敏摁在条凳上,褪去下裳,木杖带着呼啸的风声,落在腚上,打得叭叭响,声势很是惊人。
柴令武本能地“嗷”了一声,才发现……似乎, 不怎么痛?
转头看去,旁边的高文敏叫唤得极其凄惨,却还能与自己挤眉弄眼的。
这演技,不走心,差评!
用浮夸的声音惨叫着,柴令武明显能感觉到,抡得山响的木杖,落到臀上时,已经轻得犹如按摩。
诶,这就是传说中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吗?
再看看监刑的是老熟人张阿难,柴令武瞬间明白了许多。
庭杖这东西,是极有讲究的,常年执掌庭杖的高手,可以轻易一杖击毙一个人的性命,也可以二十杖让人残了,医都医不好那种。
至于这类纯放水、打二十杖都不破油皮的打法,却是最容易的。
以自己与高文敏的身世,打死打残都不可能,但是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宦者们还是有能力做到的,事后还谁都挑不出毛病。
所以, 感谢张阿难放水。
咦?
太极宫前,通往中书省、左藏库、内侍省的广运门方向,李明英这小宦者鬼头鬼脑的杵在那里,笑嘻嘻地看着柴令武挨庭杖。
柴令武忍不住瞪眼睛。
李明英笑嘻嘻的,冲着柴令武吐舌头、扮鬼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柴令武吸了一口气,双眼滴溜溜一转,斗鸡眼瞬间出炉。
李明英瞬间破功,拼命用手捂着嘴,肩头一抽一抽的。
真是笑点低的娃。
突然一记深入灵魂的杖责拍到臀上,柴令武如同砧板上的鱼,拼命地蹦了一下,“啊”的惨叫声直上云霄。
大意了,据说,庭杖即便放水,第一下和最后一下也会真打。
在宦者的搀扶下,柴令武与高文敏一瘸一拐地谢恩,然后沿着广运门入左藏库、转内侍省。
李世民哼了一声, 面色好看了许多。
军队,是一个皇帝的逆鳞!
尤其是对李世民这号行伍出身的皇帝来说, 更不是别人能轻易触碰的!
长孙无忌咄咄逼人的姿态,谁敢说没有李世民的授意?
天心难测!
一般的臣子,能进左藏库、中书省,却不宜进入内侍省。
虽说内侍省不是皇帝的女眷,可那是皇室的私奴!
柴令武与高文敏不一样,俩货好歹有着皇亲国戚的名头,就当是来做客了。
内侍省自有一套处理政务的班子,虽然平时是在空转,但朝堂发生异变时,他们就可以及时补充、甚至是取代原有的班子,虽然效果如何谁也不敢保证,但对于稳定时局会有裨益。
所以,内侍省还是有一些地方不适宜柴令武他们进入,只能安排在紫兰亭周围。
内侍省内常侍威行腆着微微挺起的肚腩,看着两名在紫兰亭侍候柴令武他们的宦者,略略不满:“内侍省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啊。”
威是个古老的姓氏,但你要相信,威行的本姓绝对不姓威。
对多数宦者来说,已经是祖宗见弃之人,自然不能再用原来的姓氏。
高文敏身边的宦者赶紧解说:“这是陛下安排进来的,这位是皇后的表弟,吏部尚书、许国公高俭家大公子高文敏,现任礼部祠部司郎中。”
威行神色稍缓:“行,久仰高大公子名声,你们侍候好。这位是……”
扶着柴令武的宦者眉开眼笑地说:“威常侍这回可眼拙了吧?这位就是你一心敬仰的平阳昭公主之子、谯国公府柴二公子,现今河州治中!”
威行一愣,身形立刻站得笔直,郑重地向柴令武叉手:“威行见过柴二公子!”
称呼这东西,讲究的人能从中品出很多细节。
如果威行是喊“二公子”那是侍候过平阳昭公主,或者至少是与她有过接触。
“柴二公子”的称呼,表明两人之前没有交叉。
所以,威行对柴令武如此客气是为哪般?
“去咱家房中,取两个绣墩来!诶,本来该取鹿皮的,只是这天气已热,鹿皮容易捂出褥疮,绣墩没那么热,透风、凉快。你,去尚食局取些酒菜来,咱家与柴二公子小酌。”
唐朝有两个尚食局,有殿中省尚食局,专供帝后饮食;有内侍省尚食局,供后宫嫔妃、宫女、宦者。
《旧唐书·职官三》中记载的内宫尚食局:“尚食二人,正五品。司膳四人……女史四人。尚食之职,掌供膳羞品齐之数,总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四司之官属。凡进食,先尝之。司膳掌制烹煎和。司酝掌酒醴(酿酒)酏饮。司药掌方药。司饎掌给宫人廩饩(生活物资)饭食、薪炭。”
所以,内常侍这类在内侍省地位极高的人,要取一些酒菜真不难。
酒是酴醾酒,微甜,味薄;
菜是两荤两素。
长孙皇后节俭的性子,还是会影响到下面人的。
高文敏小心翼翼地落座,挟了一箸肉,漫不经心地嚼着。
“啧啧,这都几年了,你們尚食局的口味一点没变,司膳那秦椒放得嘴都麻了。”高文敏偶尔会进皇宫蹭吃喝,尤其是阿耶去益州时,更是会不时被皇后召入宫中赐饮宴,对尚食局的口味还算了解。
“我就不明白了,我与柴令武的出身差不多,与皇室都够亲密,为什么你这内常侍对我如常,对柴令武却格外尊重些?”
与柴令武共过患难,高文敏说话更加不忌讳,当着柴令武都敢这么问,压根不怕柴令武翻脸。
威行看了柴令武一眼,微笑举起酒樽,轻饮一口酴醾酒:“不光是咱家,整个内侍省,无论秉性好恶,对柴二公子尊敬的大有人在。普天之下,敢为内侍省说一句话的,也只有柴二公子了。”
柴令武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当年那副对联引起的故事。
轻轻摆手,柴令武平淡地回应:“没什么,不过是遵从本心而已。”
威行长叹:“就是这样才更加难得啊!宦者这行当,谁都觉得阴、坏,可谁知道,宦者是耶娘见弃、祖宗厌恶的畸余之人!宦者的本性就坏么?不是啊!是这环境所迫!”
李明英瘦小的身影出现在紫兰亭:“呦呵,威常侍喝上了呀!怎么,没我的份?”
威行立刻堆进了笑脸:“哪能啊!都知道你喜欢酴醾酒呢。”
柴令武的面孔突然板了起来:“小孩子不能喝酒,会影响生长!你要是满十八,不,满十六,就可以随便喝。”
李明英小脸虎起,怒视着柴令武:“要你管!”
柴令武冷哼一声:“不要我管,容易呀!你别在我面前喝就行。”
拥有后世记忆的柴令武,模糊记得,未成年人喝酒,会刺激神经系统,影响智力发育,记忆力减退,导致懒惰、冲动等性格缺陷,所以在这方面格外注意。
柴家庄的孩子,除了允许在元旦饮用屠苏酒之外,柴令武是严禁饮酒的。
尤其是李不悔、柴旦、柴达木他们,柴令武就约束得更紧了。
李明英气鼓鼓地瞪着柴令武,柴令武却寸步不让。
原则问题,就是皇帝来了也不好使!
这,就是一个曾经的先生,所拥有的职业病,与最后的坚持!
高文敏与威行面色古怪地看着他们唇枪舌剑,愣是不敢做声。
李明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展颜一笑:“好啦,就依你,不喝!吃点肉总可以了吧!柴令武,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呀,敢调动府兵应战。”
高文敏嘿嘿一笑:“里面也有我的功劳……”
李明英脸色一变,喝斥道:“有你什么事?酴醾酒堵不住你嘴咋地?”
高文敏讪笑着举樽与威行对酌。
得,反正插不上话。
柴令武才隐隐觉得不对。
连威行这内常侍都得让着李明英,高文敏这狗熊脾气能被训斥得还不了嘴,李明英的身份不简单呐,绝不是只依靠张阿难。
“没啥,就是在路上打了一顿吐谷浑的南昌王、曼头城主、尚书慕容孝隽。说起来,也是那慕容孝隽欠揍……”
这一段话,威行与李明英听得津津有味,威行甚至在一边拍案叫绝:“柴二公子揍得好!”
李明英沉默了一会儿:“有机会,帮我多杀他一刀。”
总而言之,牛心堆营救莫那娄捷阿姆的事绝对不能说,必须保证战争的正义性。
柴令武并不明白,即便没有牛心堆的事,吐谷浑一样要掳掠鄯州。
倒是什么乱石、小坑、壕沟之类的事可以大书特书,至于搏命厮杀的细节一笔带过。
没办法,对未成年人说故事,不宜太过血腥。
送牛肉的故事引得李明英咯咯直笑。
李明英根本想不到,史书上记载的火牛阵,看起来似乎无解的攻势,竟然这般阴差阳错地毁在壕沟之上。
威行沉默了好久,举樽道:“咱家虽是畸余之人,只能苟且在内侍省偷生,却也对柴二公子与高大公子敬佩有加。你们听好了,二位公子能在内侍省暂住,是内侍省之幸,不可慢待!有任何事,找咱家!”
李明英“咦”了一声。
威行在内侍省滑头的名声,人尽皆知,也是靠着滑头才步步高升,什么时候变得勇于任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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