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瑁沉吟半晌,点头道:“此策可行,便这么办。朕立刻派人再去宣旨。”
李光弼微笑道:“陛下圣明。只是有件事要跟陛下说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便是。将来豪族或者又将入朝为官,又要恢复以前相互争权的情形,或许陛下也难弹压。”
李瑁想了想道:“眼下才是紧要之时。朕若无他们的支持,叛军还有那个王源朕都无法应付,朕的帝位不安,还谈什么以后的事情?待天下太平,他们该从那里来滚到哪里去。他们要敢有什么想法,朕便将他们几大豪族都铲平了。”
李光弼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眼下就算是饮鸩止渴,也要闭着眼走下去。但他们即便是奉旨招募兵马,也帮不了眼下的事情。眼下这场攻长安之战,咱们最好还是减少伤亡。为了攻下长安损失了手中的大部分兵马的话,那也是件危险的事。臣左思右想分析局面,臣觉得倒是有个办法可以一试。”
“什么办法?莫卖关子,但说便是。”李瑁忙道。
“陛下,臣的这个想法是,咱们大可不必和史思明死磕,咱们也可以对史思明行怀柔之策,咱们可以招降史思明,从而达到不战而夺城的效果。”李光弼沉声道。
“招降史思明?此贼和安禄山狼狈为奸,他肯归降么?”
李光弼道:“陛下听臣分析给您听,安禄山死后,安庆绪即位。据臣所知,史思明这个人除了安禄山谁都不服气。要他屈服于安庆绪之下,史思明肯定心中不服。此刻长安已成孤城,史思明在长安的日子也一定不好过,只是他没有退路,这才选择死守长安。陛下想想,明明东路洞开,史思明有撤兵至潼关以东的机会,为何他没有选择撤兵?臣估摸着是安庆绪下了死命令不准他撤离。史思明不会不知道,就算长安城防再坚固,也会有被攻破的一天。他们的粮草物资也会告罄。只是他暂时没有脱身之法。若此时陛下给予抚慰招降,给予优厚的待遇,史思明或许会弃暗投明,献城以降。那样的话,咱们岂非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夺得长安,还能得到史思明手中的十多万兵马。”
“说的颇有一番道理,若能达成此计,那倒也是两全其美之策。只是史思明肯不肯归降呢?此人倔强凶狠而且狡诈的很,焉知他心中不是做着和我大唐为死敌之念?”李瑁沉声道。
李光弼低声道:“无论如何,总是可以一试的。若他不识抬举,便猛攻长安给他点颜色看看。而且这里边也有文章可做。史思明应该知道,现在长安边上除了咱们的十六万大军,还有王源的十多万神策军。虽然王源的兵马咱们不许他参与攻城,但这可是一大威慑作用。史思明又不知道王源的兵马是不会参与攻城的,利用这一点可以威慑逼迫其同意投降。陛下再给予高官厚爵之赐,答应他的一些条件,没准此事可成。”
李瑁一拍巴掌道:“说的好,这叫做借力打力,狐假虎威。”
李光弼尴尬咂嘴道:“陛下,王源才是狐,我们才是虎。借力打力是不错的,或者叫借势而为。”
李瑁呵呵笑道:“好一个借势而为,不妨为之。”
李光弼道:“既然陛下同意,臣便去着手办此事。不过臣觉得,还是兵临城下之时再行此计。我十六万大军密布城下,旌旗如云,气势如虎。那种情形下的威压会让史思明更加的感到恐慌和紧张。效果也更好。”
李瑁哈哈笑道:“说的对,光弼啊,朕没有看错你,你是朕可以倚仗之人。朕觉得,你的才智能力比之王源不遑多让。只是你一直低调行事罢了。”
李光弼躬身道:“陛下谬赞,然臣虽不才,但却也从未将王源看的很重。请陛下将来不要将臣和王源作比。臣认为那是对臣的侮辱。”
李瑁愕然,忙笑道:“好好,是朕说错话了。”
……
十二月初二日初更时分,长安城北城守军听到了城下嘈杂的动静。他们纷纷起身站在城头朝城下观望。但见黑夜之中,远处渭水北岸密密麻麻犹如繁星一般的火把铺天盖地而来,十余里方圆之地蔓延覆盖犹如海潮一般。
守军将领立刻敲响警钟,并禀报史思明史朝义父子。史思明和史朝义赶忙起身,率领数十名叛军将领登上北城城头观望,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从蒲州而来的李瑁的十六万攻城大军。李瑁的兵马从灵州抵达蒲州的消息史思明早已知晓。每日都有探马斥候前去探查,他们对于敌军军情也了解的足够多了。这十六万回纥和唐军的联军正是为了攻长安而来,而现在,正是他们抵达北城之外的战场了。
“从现在起,全体戒备,准备迎战。我有坚城之固,教他们有来无回。”看着城下黑暗中的遍地的火把,史思明并未胆寒,他知道自己有资本一战,故而沉声下达了命令。
但除了史思明之外,史朝义和其余部分将领却面露忧色。因为很多人并不抱乐观态度,因为叛军自己的虽然也有十余万兵马,但其实也正深陷困顿之中。
城下的喧嚣持续了一整夜的时间,到了天明时分终于稍微安静了下来。朝阳升起,冬阳的微热驱散了城下地面上的水汽和白雾之后,在城头的叛军守军终于看见了城下的全貌。当他们看清楚城下的情形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情沉到了谷地。
城下,距城两里之外的空地上,一座蔓延至天际的营寨黑压压的坐落在那里。营寨之中旌旗如云帐篷密布,横跨渭水两岸的一座巨大的军营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野兽一般盘踞在城下战场。远看渭水之北,数条横跨渭水的桥梁清晰可见,无数的骑兵正源源不断冲浮桥上蚂蚁般的移动,朝着营地之中汇集。
除此之外,敌营前,数千架攻城器械密密麻麻的排列于前,数千唐军正分成百余队,用战马拉拽和人力推动的方式将这些攻城器械推到城下千步的距离一字排开。虽然那距离并不是有效射程,但这正是为战前做出的准备,一旦开战,便可将攻城器械快速推进数百步进入攻击的范围。这些士兵们整齐划一的喊着号子发力,声音响彻天空。
城头的所有人都默默的看着这一切,大战的阴云在每个人的心中笼罩着,沉甸甸的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自从退守长安之后,这些叛军士兵已经半年时间被困守于此,每日要做的便是加强城防为死守城池做准备。然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们却又心情沉重之极。所有人都明白,也许接下来的几日便是自己人生中最后的日子。以攻城唐军的态势,这场大战将是空前猛烈而血腥。身边的大部分甚至包括自己,或许都逃不过这场劫难了。
午后时分,城下唐军大营正在忙碌进行攻城前的准备的时候,位于长安皇城太极宫中,史思明召集文武官员五十余人也正在做战前的动员。原本史思明为了避嫌,占领长安之后从不踏入朱雀门内皇城半步,表示自己不会有半分的逾矩之想。但自从安禄山死后,史思明便直接住进了皇宫里。太极殿也成了他召集会议召见属下将领的公开场所。没有了安禄山压制,史思明不在乎任何人,只是在太极殿宝座之前他单独放了一张帅案,并没敢公开坐在太极殿那张面南背北的宝座上,行为稍微收敛了些。
“各位将军,各位同僚。你们都已经看到了,李瑁借回纥十万大军以及李光弼的兵马数万,总数十六万的兵马已经兵临城下。大战一触即发。诸位,这是一场血战。但我们有资格一战。因为我们有最坚固的城墙,最深最宽的护城河以及无数防御措施。更重要的是,我们有十多万精锐守军和在座诸位勇武无敌的将军们。数月以来,我们困守长安,诸位怕是早已经急不可耐了吧。那么眼下,你们为大燕国效忠的机会到了。只要我们击溃李瑁的兵马,我们便掌握了主动。这是我们翻身的一战,此战获胜,长安将永不可破。”史思明挥舞着手臂,口中喷着吐沫星子,进行着他战前的极具煽动性的动员。
然而,除了十几名将领的神情激动,叫嚷附和之外。大多数的将领并没有兴奋的表情。反而他们的脸上阴云密布,眉宇之间满是焦虑和忧愁。
史思明住了口,他对将领们的反应很不满意。他用尽量温和的口气询问道:“诸位将军,对于此战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尽管畅所欲言。只要于战事有利的建议,我都可以接受。打仗最重要的是战前的谋划,每个人都要尽一份力,这样才能集中众人的才智,制定最佳的迎敌之策。”
众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他们不愿意说出些煞风景的话,因为他们知道,史思明不爱听泄气的话。
“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田承嗣,你有话说么?”史思明开始点名了。
大将田承嗣是从叛乱开始便是叛军的主要领军将领,只是领军攻虎牢关一战中,他和安忠志,张孝.忠三人的前锋军被封常清打的大败,还被安禄山打了板子。这之后,田承嗣因为担心安禄山对他有看法,便一直跟随史思明作战。而史思明也趁着机会拉拢他,让田承嗣成为他帐下的一员猛将。此时的田承嗣已经是史思明授命的前锋大将军之职了。
“元帅,卑职确有些想法,不过卑职怕说出来惹得元帅不开心。”田承嗣开口道。
“但说无妨。”史思明沉声道。
“那卑职可就说了哈。不对的地方请元帅莫要怪罪,卑职也是为了此战着想。”
“说。”史思明皱眉道。
“元帅。这一战关乎生死,胜了固然可以大挫唐军士气,让唐军再不敢染指长安。但若败了,我们可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了。大燕国新皇可是下了严旨的,要我们死守长安。说一旦长安失守,我们所有人都将军法严惩。所以我们连退路都没有。就算战事不利,我们连撤退都不能撤退,潼关都进不去。可见我们处于有死无生之地。”田承嗣大声道。
一干将领纷纷点头附和着,就在不久之前,大燕国皇帝安庆绪下达了让史思明死守长安的命令。长安一失,潼关是无论如何抵挡不住唐军的进攻的,那便将很快威胁到洛阳的安全,所以安庆绪在圣旨上说,如果长安失守,所有长安将领和官员都将遭到严惩。安庆绪自然是为了洛阳的安危着想,但这道圣旨却让长安叛军大为不满,特别是在直到安庆绪是杀了安禄山才登临燕国皇帝宝座的情形下,此举更是让长安的叛军上下一片咒骂之声。史思明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显然他心里也是不会开心的。
史思明眉头紧锁,他讨厌听到这样的话:“田承嗣,大战未起,你倒是不思胜,先虑败,这岂非是在战前动摇军心?我长安城防固若金汤,十余万将士龙精虎猛,你难道认为这十六万唐军便可攻破我长安么?你身为军中重要将领,这番话说的可不恰当。”
田承嗣拱手道:“元帅,卑职不是动摇军心,只是此战太多重大,所以才要全面考虑。元帅莫忘了,李瑁的兵马虽然只有十六万,这十六万兵马虽然未必能攻破我长安城,但大帅可别忘了,长安周边还有一头恶狼虎视眈眈呢。王源和高仙芝的十一万神策军就在邠州和金州一带,一旦开战,他们岂肯袖手旁观?元帅不是没和王源交手过,当知他的十一万神策军可是比这十六万李瑁大军更为棘手的。元帅有把握对付十六万李瑁的大军,那么加上王源的十一万神策军呢?元帅还有把握么?”
史思明脸色铁青,田承嗣此言无异于揭自己的伤疤了。当初自己十八万大军攻蜀。在通州小城被王源用六七万兵马便打的大败,这是他毕生的耻辱。那一战之后,鲜少有人敢在他面前再提及那次战事。这段伤疤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所以没人敢揭开这道伤疤。而现在,田承嗣居然敢当面说出这种话来,史思明气的气孔冒烟,当即便要发飙。
“田承嗣,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当面给我父帅难堪是么?”没等史思明开口,史朝义便高声喝骂道:“也就是我父帅胸襟广阔,不计较这些言语。否则,你吃不了兜着走。”
史朝义的话看似呵斥,其实却是维护田承嗣,用胸襟开阔开堵住史思明的嘴,同时为田承嗣找个台阶下。田承嗣立刻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忙躬身朝史思明致歉道:“元帅莫怪,卑职绝非此意,卑职只是点明王源的神策军也在侧,这次攻长安之敌绝非李瑁一军。言语冒犯之处,还请元帅海涵。”
史思明冷哼一声,也不好再揪着不放。沉声问道:“还有谁和田承嗣有同样的担心?”
一名黑袍老者上前拱手道:“元帅,老朽觉得田将军所言有理。那王源的兵马也在左近,岂肯袖手旁观?元帅一定要考虑到这一点,不可忽视此事。”
史思明冷哼一声没有说话。这位老者名叫周挚,本是一名隐士。史思明深知自己谋略不够,于是便效仿安禄山在身边配备了一名军师。来长安后命人去终南山探访,请了这个名叫周挚的隐士来当军师。这周挚倒也有些本事,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史思明很是敬重他。他的话史思明倒是听三分。
“还有谁有话说?曹集、骆悦,你们鬼鬼祟祟的样子作甚?有话便说,有屁便放。”史思明喝道。
曹集和骆悦都是史思明帐下的将领,这骆悦一直都负责长安城的城防建设,长安城的城墙箭塔护城河的重新加固都是他带着兵士驱赶百姓们完成的。曹集则是协助史朝义负责军中后勤供应的粮草官,都是史思明帐下的重要人物。
骆悦拱手道:“元帅,卑职确同田将军有一样的担忧。咱们不是在和十六万敌军作战,而是在同二十七万敌军作战。王源的兵马怕是很快便要抵达长安城下,若同时发动攻城,情势恐大为危急。”
曹集也躬身道:“元帅,卑职还想提出另一个隐忧,便是城中的粮草之事。大帅,城中的粮草经过七八月的消耗,满城数十万军民人吃马嚼,囤积的大量粮草已经所剩不多了。若战事激烈,拖延时间太长,而粮道再被切断的话,就连潼关十日一次的一点点粮草的供给再断绝的话,那可真的麻烦了。”
“粮草之事?这件事为何没有早早禀报?现在却来说?”史思明怒喝道。
曹集偷偷看了史朝义一眼,史朝义负责粮草物资的供应,这事儿只有他出面才能解释。
史朝义知道躲不过,忙上前拱手道:“父帅,儿子是怕您操心太多,这才让曹集他们没有禀报的。本来已经让朝廷调集粮草支援,但敌军迫近,有骑兵封锁粮道,粮草现在滞留于潼关,暂时无法送达。”
史思明气的脸色发白,喝问道:“现在城中粮草还可支撑多久?”
“这个……尚有大概八万石,可用**日。”史朝义低声道。
“蠢材,蠢材!一事无成,坏我大事者便是你这个蠢材了!本帅早就告诉过你,粮草起码储备一月只需,以防粮道被断。神策军撤离灞河大营之后,更是绝佳的屯粮时机,你这蠢材都干了什么?”史思明厉声怒骂。
“这个……这个……那段时间……雪下得很大,道路不畅。潼关守军推三阻四的不肯运粮。儿子……儿子……”
“住口。他们不运,你不会带兵去接粮?道路不畅你不会带人去疏通?成天就知道喝酒听曲玩女人,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在做些什么。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材。罢了,若粮草不够,你爬也要爬去潼关把粮食给我运来,否则我必杀你这蠢材。你这样的蠢子,我要你何用?”史思明指着史朝义的鼻子骂道。
“父帅!可是道路被敌军骑兵已经封锁了啊。我如何去运粮?”史朝义叫道。
史思明踏步上前,抬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打的史朝义耳晕目眩,脸上起了五道血痕。“你还敢顶嘴,若非战前杀人不祥,我立刻便一剑砍了你。这一切都是你的错,粮道被敌军封锁,那你便去杀出一条路来,不然你就死在他们的手里。反正粮草无法供应上来,你便是死路一条。”
史朝义捂着脸低头不敢说话,身子瑟瑟发抖。
史思明余怒未消,转身对曹集道:“曹集,即日起,全力保证兵马粮食供应,城中百姓的粮食不再供给。八万石粮食,够大军吃个二十多天的了。能撑住二十天,长安城便保住了。”
曹集惊愕道:“可是元帅,百姓们一旦断粮,岂非都要饿死。”
“那也管不了了。我们已经养了他们七八个月,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们便去自己想法子吧。兵马必须保证有饭吃,不然如何打仗?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刚才你们说的那些话我只当没有听到,再让我听到一句畏难之言,动摇军心之言,便军法严惩绝不姑息。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那便是拼死守城。唯有击退攻城之敌,我们才有活路。谁敢再多一句嘴,我便亲手宰了他。”史思明厉声怒喝道。
所有将领均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多说一句话。史思明说的倒也是实话,困难摆的再多又有何用?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谁还有异议?”史思明喝道。
众将谁还会再自讨没趣,全场静默无语。史思明冷声喝道:“都无异议的话,便各自回营准备迎战,我估计他们很快就要攻城了。天气如此寒冷,他们在野地里扎营定然无法坚持太久,他们想速战速决,我们便拖住他们。本帅相信,此战我们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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