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全在旁自怨自艾的时候,王源和玄宗正在开始他们的博弈。
“太上皇,臣知道太上皇不会轻易的答应的,太上皇并不糊涂。这一点臣在来之前便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但其实,太上皇也莫要高估了你自己所拥有的筹码。以太上皇如今的处境,实在谈不上能跟臣有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余地。况且太上皇应该也明白,如今的局面已经不可扭转,我王源不愿坐以待毙,李瑁也不会放过我。太上皇授不授权,愿不愿意,都将是一场生死火拼。”
“嘿嘿,那你为何还要来跟朕谈这些?你大可以不来。”玄宗冷笑道。
王源摇头道:“臣当然可以不来,臣只是想让百姓们少受些涂炭罢了。就算臣被人称之为乱臣贼子,臣一样可以击败朝廷兵马。天下人不服气又怎样?大不了多杀些人,手上多沾些血罢了。陛下当知我神策军的能力,臣可不是胡吹大牛的人。可是臣依旧为了天下百姓着想,这几年他们已经受了太多的苦难,臣不愿再让他们受更多的苦,臣想快速的结束目前的动荡局面,让天下尽快回复太平之局。而要做到这一点,则需要多费些功夫。太上皇曾经是圣明之主,当知道这二者之间的区别,臣也不用做太多的赘述。”
玄宗冷笑道:“朕当然明白,你无非便是要名正言顺的夺了我李唐的天下罢了。朕若是答应了你,朕岂非成了千古罪人了。”
王源咂嘴道:“太上皇,我说了,即便您不答应,你李唐的江山便能保得住了么?我便没有能力摧毁他么?太上皇不要钻牛角尖,您知道,我来不来,结果其实都是一样的。”
“既如此,朕为何要给你便利?朕答应了你的条件,无非是跟快速的助你成事罢了。对朕而言,有什么好处?”玄宗喝道。
王源微笑道:“太上皇,说来说去,不就是需要合适的条件么?条件我自然想好了,只要太上皇答应我的条件,我便将太上皇救出去,并且拥戴太上皇复位。这个条件如何?正是太上皇心里所想的吧。呵呵。”
玄宗心中狂喜,这可正是他心中所想的条件之一,没想到王源主动的提出来了,这可正中下怀。但玄宗却知道,光是这个条件却还是不成的,这不过是个空头的头衔罢了。自己必须争取更多的有利条件,否则自己即便被拥戴复位,也不过是王源手中的傀儡。
“王源,朕老了,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了,你莫非以为朕对皇位还有太大的兴趣么?不过朕出去后,倒是可以暂时复位,以安天下民心。但朕要你答应我另外两个条件。其一,天下安定后,朕归于长安,你在你的蜀地。你的兵马不许踏入长安一步。你不准挟持朕,把朕和朕的继位者当作傀儡。其二,朕可以将河西安西剑南陇右四道尽归于你所管辖,无需缴纳赋税,一切任你自专。你只需在朝廷需要时出兵相助,履行你臣子之职便可。除此之外,便等于是朕跟你共享了大唐天下了。但你需要保证,永远不得篡位,永远不得与朝廷为敌,永远臣服于大唐。”玄宗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的道。
王源静静的看着玄宗,眼中的神情甚是古怪。玄宗被他看得发毛,忽然觉得自己的要求是不是太多了些,王源会不会恼怒之下拂袖而走,自己会不会被丢下不管。毕竟正如王源所言,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以谈判的资本,有的只是自己这个大唐太上皇的身份罢了。但是若王源真的不管不顾扭头便走,自己这个身份又有个屁用。不久后还不是要死在自己拿个不孝子李瑁的手里。而自己其实已经根本不想再维护这个逆子了。
玄宗心里七上八下,刚想开口说:若是你觉得这个条件太苛刻,或许也可以再商量商量。然而对面的王源忽然开口道:“我答应了,一言为定。”
“答应了?”玄宗愣愣的看着王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仅玄宗,连站在一旁的公孙兰都有些吃惊的看着王源,似乎责怪王源为何答应这样的条件。
“是啊,我答应了。”王源没心没肺的笑道。
玄宗觉得很不真实,王源就这么就答应了自己的条件?这也才容易了吧。
“要不要……再考虑考虑?”玄宗问出了他这辈子最蠢的一句话。
王源站起身来轻声道:“太上皇,回成都的路漫漫长远艰难困苦,咱们还是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吧。张德全,扶着太上皇,咱们该走了。”
……
四更时分,天色黑如染墨。王源一行驾着玄宗退出华清殿北门外。广场上,一支巡逻的兵马孤零零的在不远处来回巡视。这一次无需采用躲避的策略,二十余名身着守卫盔甲的蛮兵亲卫径直从殿中走出,直奔那支巡逻队伍而去。
那支广场上的巡逻守卫甚是有些纳闷,殿内的守卫来到殿外广场不知何故。但他们也没有太多的怀疑,直到对方径直来到身旁时,他们才觉得有些异样。因为他们发现,对方的面孔居然无一熟悉。然而得知这一点时,一切已经迟了。对方刀剑齐下,在近距离内悍然动手,将十余名巡逻守卫尽数格杀。
这之后,王源带着玄宗在众亲卫的簇拥下穿越广场,快速的赶回后园之中。后园的五十名亲卫早已等的心焦,内侍小山子居然也在后园等着一起逃走。众人再不耽搁,迅速翻越后园墙壁,爬上陡坡悬崖进入山林开始连夜翻越西绣岭撤离。
不久之后,骊山宫中火光四起,铜锣哐哐作响,热闹了起来。那是有人已经发现了异常。广场上半个时辰轮换一次巡逻,虽然被杀的守卫的尸体被拖到了不显眼的位置,但换班的守卫一旦发现前面的守卫失踪,必会四处寻找。拖到墙根下的尸体也就会很快被发现。一旦发现尸首,那么玄宗不在殿中的情形也就很快被发现了。
山林中的众人抓紧时间的往南麓翻越,因为对方发现之后,便是跟时间的赛跑了。对方自然会很快发现后园中的尸体,也会意识到玄宗是从后园中被救走。那么要判断对方的逃走路线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好消息是,对方暂无可能穿越山林追赶王源等人,因为以骊山宫守军的能力,他们还没有穿林追击的本事。但坏消息是,他们压根不必直接追赶,而只需迅速将消息上报,调动兵马在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进行堵截便可。
天色微明之时,众人抵达南麓山坡马匹存放之处。所有人都大汗淋漓,疲惫不堪。若非有蛮兵亲卫在前开道,骑兵亲卫们恐要浓密黑暗的山林中大吃苦头。别的不说,光是在黑暗中掌握方向便是一件极难之事了。但这一切在有蛮族亲卫在场的情形下便简单的多了。蛮兵们不仅轻松辨别方向,而且开辟道路,找寻最佳线路,作用颇大。
王源暗自庆幸带上了蛮兵们参与此次行动,阁罗凤大舅哥来的时机正及时。若他晚个一天抵达,自己早已带着一百名亲卫出发,虽然未必便会任务失败,但绝对没有现在这般的顺利。
玄宗也累得面如白纸,他说他能自己行走,但其实从出了骊山宫后园之后,便是亲卫们背着他抬着他驾着他走。即便如此,他都累得半死,抵达战马藏匿之处时,他跟只死狗一般瘫在地上,几乎说不出话来。
众人稍加休息,吃了东西喝了水之后,便立刻上马出发。王源深知,此时此刻不能耽搁时间,必须尽快赶路。别看现在平静的很,也许过个几个时辰后,四面八方便将有兵马合围而来。此时虽然每个人都很疲惫,那也只能和时间赛跑了。
众人上马飞驰而行,几个时辰后,当众人抵达终南山东侧的余脉时。负责瞭望的兄弟发出消息,说看见后方一只兵马正从南边山口冲过来,距离在二十里之外。王源惊讶于对方行动速度之快,这只骑兵必是要去包抄的,但他们慢了一步落到了后方,此刻必是要追着自己马蹄的足迹紧追不舍的。
二十里地在骑兵看来其实并不算什么,只要稍一松懈,对方便将要赶上来。王源下令众人加快速度甩开对手。亲卫们的座骑都是精选的马匹,脚力肯定比追兵要强。然而往前飞驰了十几里地,和追兵只稍微拉开了三四里的距离,负责保护玄宗的几名亲卫却慌忙来禀报说玄宗撑不住了。
玄宗其实和一名亲卫共乘一骑,那亲卫负责保护玄宗不摔落马下。但毕竟还是需要玄宗自己控制身体,而且也要经受马匹的颠簸。而这一切已经让玄宗支撑不住了。
王源赶去查看了一番,见玄宗已经喘气如牛汗出如浆,整个身子都已经无法坐在马上,似乎随时可能要昏迷的样子,他知道必须要停下来让玄宗休息恢复一番。其实玄宗已经很努力了,亲卫们都是精壮的年轻人,都已经疲惫不堪,更何况他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那里受过这样的苦。再加上在骊山宫这数月的遭遇,身子其实已经很虚弱了。
王源不想让玄宗死在半路上,否则这便是此行最大的失败。在和赵青谭平阿水公孙兰等人紧急磋商之后,众人决定就地设伏,将后方咬着这股歼灭。王源决定歼灭这股追兵的另一个原因是,王源担心任由他们追赶而不加以处理的话,到了前方金州境内时很可能会造成巨大的麻烦。金州守军若是在前阻拦,在有这么一股骑兵在后面捣乱,岂非要前后受敌。与其如此,还不如趁机解决了这股追兵。
探查的消息很快传来,后方的骑兵数量当在一千五百余人左右。这让王源觉得有些棘手。本以为只有个数百人的追兵而已,但显然,这只骑兵不完全是骊山宫的守军,或许是临时从长安城调拨而来。朝廷兵马的骑兵不足,别看他们兵力几十万,但骑兵数量恐怕连一两万都不到,一时间恐怕也只能调集这么多的骑兵了。
对付这么多的骑兵,王源必须做好谋划。查看了四周的地形和风向后,王源当即下令骑兵亲卫和战马尽数转移到右侧的一处山坳荒草之地进行隐藏踪迹,同时让五十名蛮兵亲卫去往路旁一侧的沟壑中就近设伏。
很快,后方那一千五百多名骑兵便踏着荒草野径飞驰而至,对方也早已知道对方的兵马不多,所以行军之际肆无忌惮。
事实上,这一千五百骑兵是由龙虎卫大将军程度率领的禁军骑兵。骊山宫距离长安只有四十余里,太上皇被人劫走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消息便已经传到了长安城。李瑁惊起大怒,下令立刻派兵追赶。程度便自告奋勇率领禁军一千五百名精骑出城南下,穿越山口意图将劫持太上皇的人马堵截在骊山之中。
然而他们没想到对方的行动如此快捷,再加上穿越山口的道路崎岖难行,当他们赶到终南山东麓山南的荒野时,却发现对方已经在往西逃走的路上。于是程度便率骑兵急追而来。终于在中午时分看到了对方那百余骑的背影。
右侧是连绵的终南山余脉,左侧是沟壑纵横的灌木草丛。大队骑兵只能在山脚下的一条年久失修的道路的遗迹上奔行。这条道路上虽然也满是杂草,但毕竟偶尔有兵马车辆行走,所以还有道路的痕迹,树木荆棘也难以扎根。但狭窄的小道却迫的大队骑兵只能以鱼贯队形奔行,无法大面积的展开。
前方一道小小的土坡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原本在远处长草中影影绰绰可见的百余骑也暂时失去了踪迹。程度快马加鞭冲出七八里,登上了那道隆起的突破。然后他突然发现,前方长草荒野之中,对方兵马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按理说,站在这道突破上是居高临下,应该看得更清楚才是,却突然看不见对方,这情形有些不对。
“大伙儿小心了,他们不见了。要么便是前方山道转弯,被山坡挡住了,要么便是他们发现被我们追击,所以躲了起来。张成马虎,你二人率两百弟兄突前查看,其余兄弟保持警惕保持距离跟在后面。”程度快速下令道。
两名禁卫校尉高声应诺,率二百骑兵飞驰下坡,往前冲去。他们奔出了六七里之后,发现右侧的山坡果然是拐了个弯弯,山道也顺着山势往里拐了进去。然后前方数里处的长草中,有人马的踪迹影影绰绰,正快速的朝前逃走。
两名校尉放下心来,于是忙朝后方数里外慢慢跟随的程度发送消息,告诉程度他们,对方就在前方,只是山坡遮挡了视线而已。程度得知消息,心中放下心来,即刻下令加快速度追赶。对方只在六七里之外,很快便将追上他们。
追兵打马飞驰,来到了山坡凹进之处。突然间,前方的马蹄踩到了什么物事,发出噗噗噗的声响,像是皮囊爆裂的声音。这声音隐藏在马蹄杂沓之中甚是难以察觉。但是从草丛中升腾起的奇怪的烟雾却很快便被士兵们察觉。
数百道五彩的烟雾在马蹄下快速升腾而起,蔓延升腾速度之快让人咂舌。就像是忽然升腾起的晨雾水汽一般,很快便将追兵前队笼罩。随着地面上的彩雾迅速的喷薄而出,队伍前端全部被彩雾包裹,像是一群被裹在彩云之中的天兵天将一般。
“什么情况?”
队伍前端的一名浓雾中的骑兵校尉张成大声喝问道。问出这一句话后,张成便感到一阵的头晕目眩,心头说不出的恶心。下一刻他感到了眼睛的刺痛,口舌的麻木以及身子的不听使唤。
“怎么回事?”张成闭着眼睛大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有的只是四周骇然的叫喊和战马发了狂的蹦跳和嘶鸣。他能感觉到周围的兄弟一个个的被战马甩落马下,嘭嘭嘭落地之声不绝,惨叫哭喊之声也不绝于耳。下一刻,张成自己也被胯下的座骑甩的飞起来,重重的摔在地上。
张成奋力撑起身子,努力的张开刺痛干涩像是被火焰灼烧的眼睛。朦胧迷糊中,他看到了眼前近在咫尺的地面上,一小丛枯草的草根处,一只黑色的裂开的小小的皮囊正疯狂的往外喷着五色的烟雾。那烟雾鲜艳而美丽,但却给人以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毒瘴……”见多识广的张成在心里大叫了一声,他十年前曾在剑南道当兵,他知道这是什么。张成骇然张口,想要大声的喊叫,告诉所有人这是什么。但他根本就发不出任何的声响。他的舌头喉咙身体手脚都已经麻痹了。‘蓬’的一声响,一匹被毒瘴毒死的战马倒了下来,庞大笨重的身躯压在了他的身上,将他的头死死的压在马腹下,片刻后,张成便抽搐着死去。
南诏蛮兵的释放毒瘴的手段从来都是简单粗暴。划破皮囊之后丢向对手,然后冲进毒瘴中利用对方被毒的晕头转向的机会去杀敌。因为南诏蛮兵事前都会服用药物抗毒,所以他们不惧毒瘴之毒,从而达到出入毒烟之中来去自如,尽情屠杀对手的效果。
但这一次,王源教了他们一招。王源让阿水将军命蛮兵们将毒瘴皮囊洒在道路上。对方骑兵飞驰而至,马蹄便会踏碎毒囊,从而完成被动的释放过程。蛮兵们也不必冲上去厮杀,因为根本无需近距离的厮杀,利用毒瘴让对方失去战斗力便可。
事实证明,这种释放方式极其有效,除了数十名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反而在毒瘴升腾之前冲了出来后,后面的数百骑兵都被笼罩在毒瘴之中。这些毒瘴发作迅速,只要沾染了口鼻眼耳,呼吸到身体里,便会立刻生出症状。吸入身体后,身上的皮肤便会生出脓疱来,疼痒无比。沾染了眼睛嘴巴里,更是会立刻见效,麻木刺痛红肿,简直苦不堪言。
奔跑在队伍中间的程度眼睁睁的看着前方骤起的混乱,看到五彩的烟雾裹挟了前方的骑兵,他惊骇不已。但很快他便明白了,那烟雾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已经着了他人的道儿了。眼看在微风的催动下,浓浓的烟雾朝后方袭来,像是一道滚滚而来的沙尘暴,似有吞没后方兵马之势,程度惊骇下令:“掉头,快掉头。烟里有毒。”
其实不用他下令,所有的士兵也早已开始拨转马头朝后撤退。然而,不知在何时,一队兵马已经横在了道路后方拦住了去路。那队兵马造型古怪,人人脸上带着一个长长的像是象鼻子一般的面具,显得诡异而恐怖。连战马也都带着密封的长鼻子笼头,形象奇怪诡异之极。他们的身上穿的是一水的崭新的明光铠,手中握着的是三尖两刃外薄中厚的长柄陌刀,一群人就像是从地狱中蹦出来的魔鬼一般,浑身上下带着死亡的气息。
后方是毒瘴浓雾,还有重前方左侧山沟中献身的拿着长长吹筒和弓箭的数十名敌军,前方有这一只百余人的骑兵拦阻,右侧是陡峭的山坡。在这空旷无依之处,上千人马居然以这种方式被一只一百多人的队伍给包围了!
这情形说出去谁也不会信,说给谁听,谁都会给个白眼骂声扯淡。哪有一千多人被一百多人围困的,这不是脑子被驴踢了么?
然而,事实正是如此。
借助地势和毒瘴,程度的一千多骑兵确实被王源的一百五十人围困在了小道上。一个连程度和他手下一千多士兵们都绝对不会相信的事实正发生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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