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哥,我们一走,岂非置二十六弟于不顾?这可是不义之举。莫如咱们也跟二十六弟商议商议吧,叫他也跟着我们一起走。”李璬咂嘴道。
“十三弟,你傻啊,正因为他死撑着守城,咱们才有离开的机会。你想,若是通知了他,他若不肯的话,你我岂非也走不了了?你没听他说么?若是谁有三心二意,他会连兄弟之情都不认。今日二十七弟死了,你可见他落半滴眼泪?还说二十七弟是懦夫之行。他的心中根本没有咱们,偏偏你还为他着想。再说了,即便他同意一起走,咱们这么多人撤离邠州动静这么大,城外的兵马岂会没有察觉?我们要走便只能悄悄的走,只带几百亲兵,护送家眷偷偷离开,根本不能让二十六弟知道,你懂么?知道了不但走不成,可能还会惹怒他,被他给杀了。他之前说过的话,难道你没听到么?”李璲皱眉跺脚道。
李璬心如明镜,他焉能不知这些,之所以说要通知李珙,一来试探是不是李璲和李珙商议好了故意试探自己,二来也是要装作兄弟情深的样子,以后有人提及此事,自己也好推脱到李璲身上。
“兄长说的在理。可是,咱们往哪里走呢?天下之大,好像没有我们存身之地啊。”李璬低声道。
“我觉得我们北上去找王源,反正邠州必破,城破了,二十六弟也逃不脱,咱们便跟王源说,我们力战突围逃脱便是。本来我想回蜀地,但现我担心,邠州城破后,李光弼会趁机进攻陇右,进逼蜀地,那也很是麻烦,不如直接去王源军中,跟着神策军大军,应该没什么危险。”李璲答道。
一瞬之间,李璬忽然明白了李璲的另一个用意。今夜要逃离邠州固然是无奈之举,但其实这也是一出妙手。明日邠州城破李珙必死,那么李璲和自己逃到王源军中,不但是可得到庇佑,同时因为李珙的死,王源便只能奉自己和李璲中的一个为未来的皇帝。当然,前提是王源能够战胜李瑁的兵马。但这么一想,忽然觉得李璲似乎根本没有必要邀请自己一同离开,因为自己也是有继承皇位资格的,似乎会成为他的对手。但转念一想,李璬便明白了。李璲邀请自己一起走,绝非是和自己关系好,而是他需要自己为他一起向王源解释,否则他一人之言,王源恐不会相信他,甚至会怀疑他的行为。而且,在他看来,自己并不是他皇位的威胁,所以他根本不担心自己会成为王源全力辅佐的那个人。
想清楚了这一切,李璬心中冷笑不已,但他其实心中也很是高兴。若果真能逃到王源军中,而明日李珙也真的死在邠州的话,将来皇位便在自己和李璲之间产生。李璲虽自信满满,但自己可不这么认为。或许这将是一个新的开始,二选一之中,自己触摸到皇位的机会其实更大。又或许,自己狠心一些,也许在赶往王源军中的路上,自己该做些什么,让这二选一的机会变成唯一的选择。人人都认为自己是好欺负的,但自己可不是他们想的那样。自己也有心狠手辣的时候,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见李璬的眼睛里露出别样的神采来,李璲知道自己的劝说应该是奏效了,于是低声道:“十三弟,同不同意?若是同意,我们便即刻行动。当然你若不愿这么做,十二哥也陪着你一起留在这里,大不了我们全部死在这里便是,那也没什么。”
李璬静静的看着李璲道:“十二哥,我决定了,我们即刻便走。”
……
城头上,李珙来回奔走穿梭着,大声呵斥着兵士和百姓加固城防搬运物资,心中焦急如焚。每看一眼城下朝廷兵马灯火璀璨的朝廷兵马的军营,他心中的焦灼便增加了一分。他恨不得能一下子将城防建造成千丈之高,恨不得突然间天上落下来一堆天兵天将,驾着天马战车来协助自己击败对手,但他明白,这些是不可能发生的。现在要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发动全部的人力兵力堵上一把。明日哪怕是用尸体堆,也要守住邠州,否则,明天便是自己的忌日。
看着城头的那些老弱百姓们慢吞吞的背负重物移动的样子,李珙心焦不已。兵士们的鞭子再抽打,也无济于事,也不能让这些人走得更快。在看到十几名百姓脚下不稳从上城的台阶上翻滚下去之后,李珙爆发了。
“为何还没有新的人力来补充?来人,去城中找寻仪王爷他们,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珙大声喝道。
一名副将大声应诺,匆匆下城策马冲入城中街道,去找寻李璲李璬等人。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那副将策马飞驰而回,冲上城来拉住正挥鞭呵斥兵士和百姓的李珙走到一旁。
“丰王爷,事儿有些不对劲。”那副将面色紧张的低声道。
“什么不对劲?”李珙皱眉喝道。
“卑职找遍全城,也没见仪王和颖王爷二人。城中也并没有在征集人力和粮食。二位王爷手下的兵马都在营中待命呢,卑职听他们说,他们一个多时辰没见到两位王爷了,也没接到命令。”
“什么?”李珙一愣,皱眉喝道:“怎么回事?你没去府衙后堂住处寻找?”
“怎么没有?卑职去了。但……但……”
“吞吞吐吐作甚?快说。”李珙喝道。
“卑职听衙门守卫说,仪王爷和颖王爷在一个时辰前带着家眷离开了府衙后堂,坐了马车离开了……”
“什么?”李珙惊呆了,不用那副将继续说下去,他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他们去了哪儿?你查了没有?”
“卑职尚未来得及查寻,怕丰王爷等的着急,又觉此事重大,所以便赶回来禀报了。”那副将咽着吐沫道。
“传我命令,四城紧闭,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出城。给我备马。”李珙一连声的说话,飞快的往下城台阶走去,沿着台阶飞步往下冲去。
台阶上,一排老弱百姓背着泥包正缓慢上城,一名老者脚步艰难,身子虚晃,站在台阶上摇摇晃晃的喘气。泥包横在肩头,挡住了另一侧下城的通道。李珙飞起一脚踹在那老者身上,那老者惨叫一声滚落台阶,连带后面七八名百姓一起顺着台阶滚了下去,顿时惨叫连连,哀嚎连声。李珙看也不看一眼,冲下城去,上了马匹飞驰向城中。
不久后,李珙查到了李璲和李璬的踪迹,北城的守军在半个时辰前刚刚开城放了李璲和李璬出城。虽然他们也觉得奇怪,但李璬和李璲是王爷,且告诉守卫,他们是去宁州接引援兵而来,守城的校尉自然是无可怀疑。开了城门放了两位王爷和七八辆大车出了城。、
李珙呆呆的站在城门口,想骂却骂不出来。两位皇兄终于还是将自己抛弃了,他们就这么带着家眷跑了。一种极度的恐惧和孤寂涌上心头,让李珙浑身冷汗淋漓。虽然知道情势险恶,但三人在一起起码还能抱团取暖,相互安慰平复对方心中的恐惧。而现在,他们两个跑了,抛弃了自己了,自己只能单独在这里坚守了。一瞬间,李珙感觉到了巨大的绝望。
“丰王爷,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要逃走,小人若是知道的话,怎也不会开城门的。”知道铸下大错的城门校尉在旁低声的解释着。
李珙默不做声,伸手从腰间猛地抽出长剑,照着那校尉的肚子便是一剑。长剑入腹,那校尉发出凄厉的叫喊声,但李珙兀自不停手,拔出剑来,一剑又一剑的刺在那校尉的身上,将那校尉刺得满身窟窿。周围的将领兵士们尽皆掩面,个个吓得瑟瑟发抖,谁也不敢多看一眼。
终于,李珙将满是鲜血的长剑抽出已经死的透透的校尉的尸体,喘着粗气,发髻也有些散乱。指着一名瑟瑟发抖的守城士兵道:“从现在起,你便是守城校尉……从现在起,谁也不准出城。你若敢开城门放人离去,这便是你的下场。都想着逃出生路?每一个人愿意拼死杀敌守城是么?本王偏偏要你们全部留在城里,城若破了,你们也要跟着本王一起死,一起死……”
……
邠州北城外,悄悄逃出邠州的李璲和李璬,在两百余骑兵亲卫的保护下,带着家眷车马疾行在崎岖的道路上。出城后,他们一言不发疾行了七八里,这才长舒了一口。回首邠州城墙上的灯火,两人不觉对视一眼,均露出了逃出生天的喜悦来。那座城就是一座坟墓,自己终于摆脱了那里,逃了出来。一时间,就连空气都是甜美的,让人愉悦的。
“不要停留,快速赶路。趁着有月光,离开邠州越远越好。”李璲沉声下令道。
车马速度不减,沿着崎岖的官道在朦胧的月光下急速往西北方向前进。李璬皱眉大量着前方隐隐隆起的小山和葱郁的黑色树影,低声道:“十二哥。李光弼兵马这么多,怎地还能容我们从容逃出?他们居然没有四城合围,当真出乎意料之外。我本还提心吊胆的担心着他们会调运兵马堵住后路呢。”
李璲皱眉道:“你在说什么?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难道你还希望这里有兵马不成?”
“那倒不是,我只是说,按照常理,他们必是四面合围,特别是北城西城,一定会有兵马围堵的。可是这都离城十里了,看来是真的没有了。李光弼的用兵其实也很愚蠢的很。你说我们怎么就败在他手里了呢?”
“莫说了,你越说我越心中不安,他愚蠢对我们不是好事么?待过了前面山谷,我们要改行小道,不能从官道上走了。被你说的心里毛毛的。”
李璬忙致歉道:“怪我多嘴,我闭嘴便是。”
李璲张口刚要说话,忽然间前方响起震耳欲裂的铜锣之声,当当当的铜锣声在夜色中刺耳喧嚣。李璲和李璬同时一怔,便间官道前方以及侧边的山野之地,猛然间火把通明,无数的火把和人影现出身形来。前方的道路也被大群的火把照得通明,被无数的人马堵得水泄不通。
“糟糕,你这个乌鸦嘴,被你说中了。”李璲大骂道。
李璬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后悔的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自己这张乌鸦嘴,还真的把敌人说来了。这下恐怕要完了,看眼前情势,那是插翅也难逃了。
……
丰州城南,十万回纥骑兵同神策军的交战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若说从大战开始到现在,回纥骑兵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却无法还手的话,那么当蜂拥如潮的骑兵冲过第一道山包分割线之后,看到了前方狭窄通道中神策军的兵马时,对回纥骑兵而言,那便是对手要倒霉的时候了。
在每一个回纥骑兵的心中都有着一个强大的信念,那便是,他们可以摧毁任何敢于正面迎击的对手,不管是神策军还是其他的什么军,都不可能抵挡住回纥大军的铁蹄。而且,在战斗开始直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众人被山包上的远程武器轰击,死伤了数千人却无法与敌正面交战,这本就让回纥骑兵们心中恼怒。所以,当看到神策军黑压压的兵马出现在第二道山包通道之中时,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双目莹莹,如饿狼般的争前恐后的冲了过去。每个人心里都在想着,终于能狠狠的教训这帮狡猾的神策军了,终于能用手中的弯刀砍下他们脑袋,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回纥勇士的凶悍,回纥铁蹄的无敌了。
第二道防线被中间的那座山包一分为二,和东西两侧的山包形成了两个通道。三股冲过第一道山包通道的回纥骑兵先是聚合在一起形成一条洪流,然后这道洪流再一分为二冲向神策军兵马出现的两道通道。
仅仅数十息时间,四股兵马的洪流便在两条通道之中重重的撞击到了一起。双方遭遇的那一刻,果真如两股巨浪的相撞,接敌面上,在密集兵马相撞在一起的瞬间,数百匹战马迎头撞击在一起,震天的悲鸣声中,无数的骑士被惯性抛向空中,张牙舞爪的划出一道弧线摔向对方的骑兵阵中,然后在一片惨叫声中被无数的马蹄践踏成肉酱。下一刻,交接之处兵刃武器残肢头颅抛飞而起,两道接敌面上,在这短短的遭遇的瞬间便有近两千人落马死伤,在接敌面上的砂土地面上留下了一条数丈宽的血肉铺成的大道。
相较而言,回纥骑兵还是吃了点亏的,原因在于他们所用的兵刃。回纥骑兵和神策军骑兵不同,他们配备的武器只有手中的弯刀和背上的长弓。而且绝大多数回纥骑兵不着盔甲。倒不是骨力裴罗没有能力为他们配备盔甲,而是大多数的回纥骑兵即便分发了盔甲他们也不愿意穿在身上。一则是习惯使然,大多数的回纥骑兵习惯于穿着可以行动自如的袍子在马背上随意动作,穿着战甲则行动不便颇受约束,这反而让他们感到不适。第二个原因则是他们为了保证冲锋的速度足够快,那便无需穿着这些笨重的战甲。武器只配备轻便的长弓和弯刀,便也是出于减轻战马负重提高冲锋速度的考虑。故而回纥骑兵虽然座骑只是草原上普通的回纥马,但一旦冲锋起来,比之良马装备的骑兵也不遑多让。
当然,任何事情都是有优点和缺点的。回纥骑兵的这种装备,在今日之战中遭遇到的是神策军的骑兵,。而且在东西两条通道上,接敌这一刻的正是神策军的一万重骑兵,那么便像是一块豆腐砸到了钢板上一般,受到伤害最大的显然是回纥人这一方了。
神策军的重骑兵只有一万,这还是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结果。王源迷信重骑兵的践踏能力,但在选拔重骑兵和装备重骑兵上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重骑兵既要求士兵的身体素质,更考验的是战马的承重能力。人马都着重甲,配备的还都是重型的兵刃,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一骑重骑兵的重量,几乎可以等同于一般装束骑兵的一倍有余。这种情形下,重骑兵的机动能力受到限制,但一旦他们接近敌阵,那将是如滚滚车轮般的碾压之势,威力也自无穷。
双方骑兵冲撞到一起的时候,神策军重骑兵虽然也有百余人被冲撞下马,但被撞的晕头转向的更多还是回纥骑兵。而且,神策军重骑手中握着的可不是只有数尺长的弯刀,而是被称之为巨战长矛的长达一丈开外的重矛。这种长矛在轻骑兵之中早已摒弃,因为太过笨重。但在重骑兵手中,并排向前如一排排利刃的巨矛却是最适合他们碾压冲锋的武器。当这第一波的撞击到来之时,神策军接敌面上的数千重骑兵的长矛上几乎都穿满了对方人马的尸体。极快的速度和巨大的冲击力让那些躲避不及的回纥骑兵直接将自己的胸膛送到面前的长矛上,然后在凄厉的叫喊和血肉的摩擦声中被穿个通透,像烤蛙一般被串了上去。那场面简直惨不忍睹。
但巨战长矛不可再用,因为长矛根本没有办法从尸体上取出,所以神策军重骑兵不得不抛弃长矛,擎出长柄陌刀。这是他们装备的第二种重型武器。而随着巨战长矛的丢弃,回纥骑兵也得以顺利近身,回纥人的弯刀也开始发挥他们的威力。陌刀锋利无匹,每中敌军必将其开肠破肚,断肢枭首,而且拥有长柄之利。但缺点是,兵器沉重,在着重甲的情形下,挥舞缓慢,这给了对手贴身进逼的机会。回纥骑兵手舞弯刀,横削竖砍,迅捷无比。双方各具优势,杀的难解难分,如火如荼。双方的士兵如下饺子一般纷纷坠落马背,似乎每一息之间便有百人落马毙命。两军后方的兵马不断往前推进,进入数丈宽,数里长的交战面上,便如同进了一处吞噬生命的黑洞一般,所有人马兵器似乎都在这条血腥的黑洞之中被绞杀成血肉。双方伤亡的兵马呈直线趋势上升。仅仅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数以万计的生命便在这种血腥的厮杀之中消逝。
显然,死伤人数回纥人是大大多于神策军的。不仅是轻骑兵对重骑兵的攻击是很吃亏的行为。而且因为重骑兵的阻挡,回纥人所期望的冲散对方的阵型,践踏对手的兵马的意图难以奏效。回纥骑兵虽然悍不畏死的猛冲神策军的阵型,但在重骑兵的凶悍拦阻之下,交战近半个时辰的时间,仅仅将战线往南推进了不足五十步,这几乎是在原地保持不动。
回纥人的推进遇到的麻烦也直接导致了后方骑兵的无法突进。十万大军排山倒海而来,进入第二道神策军防线后,能够接敌的兵马不足七千人,剩下的兵马便你不得不拥堵在后方几座山包之间的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兵马如无头苍蝇一般的堵在里边,前进固然不能,后退更是不成,更多的骑兵正在后方涌入,就像被堤坝堵住的水流,拥堵在那里。
拥堵倒也罢了,关键时候头顶上不断有远程的武器器械轰炸,后方如孤岛一般的三座山包上,硕大的铁弹和爆裂在队伍边缘的霹雳弹不断的制造杀伤。阵型越是密集,这种杀伤力便越强。那些落在队伍中的铁弹,虽然每次只能带走杀伤三四人,但持续不断的落下来,从战事开始到现在这近一个时辰里,也陆续被他们杀伤了四五千人。
问题是这些炮弹带给人心理上的感觉实在糟糕。回纥人不怕正面的血肉横飞,但这些炮弹落点不定,四处开花,所有的士兵都承受着不知何时会落到身边的炮弹的恐惧,这种感觉是最让人恼火的。这种无法确定生死的不确定性像是阴影一般笼罩在心头,让人无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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