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苏合不由自主地被这一段昆腔所吸引，一种触电般的感动刺喇喇地划过胸口把一切刻板成见都击得粉碎。四肢百骸，指尖发梢，麻酥酥的感觉真实地存在着，提示孙苏合这真的是“梦”，这真的不是梦。

这一段唱词孙苏合自然是知道的。这是昆曲《牡丹亭》中《惊梦》一折里的名唱段《皂罗袍》。

孙苏合上学时，老师曾经领着他们花了好几堂课专赏这一段唱词。这段词的好，任谁看过一遍都要心中称赞，但是这段昆腔的动人之处，孙苏合始终体会不来。

在他的刻板印象里，戏曲都是老年人看的，不管是昆曲京剧还是其他什么剧种，都是咿咿呀呀不知道唱些什么。他也曾专门在网路上找了名家唱段来看，可是往往看不到几分钟已觉得无聊。

直到这一刻，孙苏合才终于体会到，亲身感受和隔着屏幕实在是差得太远，高手与俗手更是天差地别，真正动人的艺术不会局限于时代，也不会受限于听众的个人经验，它确实拥有直击心灵的魅力。

孙苏合不禁循声望去，只见正厅的东面，几扇屏风之间隐约可以看到一袭踏雪寻梅的素雅旗袍，唱这一折《惊梦》的“杜丽娘”并未正经扮上，显然是兴之所至，在一群友人中乘兴唱上一段，但无论是唱腔还是身段都功力尽显，细腻到了十分。

身边的女仆领着孙苏合在正厅里坐下，歉声说“主人家请先生稍候片刻”。她离开去通传后，很快又有一位女仆奉上一杯清茶，各色糖盒菓子，还有一条清爽温热的小毛巾。孙苏合请她不必留下来贴身伺候，他还是自己一个人自在一些。

孙苏合坐下后细细观察四周，这处正厅的面积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厅中以屏风略作区隔，除了有戏迷票友聚在一起调弄管弦试演昆腔外，孙苏合还看到有二三好友相对而坐饮酒谈天；有随着音乐扭动腰肢翩然起舞；有支起摊子四人一桌麻将酣战……

女士们多是一袭旗袍身姿婀娜，男士们有的穿挺拔的西服，有的着考究的长衫，孙苏合一身便装显得格格不入。他觉得自己简直不是在日本，甚至不是在现代，而是一不小心一脚踏入了当年上海滩上某处宾客盈门的公馆里。

这还不是最奇特的，最令孙苏合感到惊讶的是这里除了人类之外还有许多“灵”，人与灵相处无间，看上去早已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孙苏合甚至还看到一张麻将桌边，除去三位人类牌友之外，还有一只秋田犬端坐在皮椅软垫上。那位秋田犬身穿黑色的西装小礼服，鼻梁上架着一副特制的金丝眼镜，眼睛直直地盯着牌桌，嘴巴微张着，半条舌头耷拉在外面似乎忘了收回，显然，牌桌上已经到了胡牌的关键时刻。

这地方对孙苏合来说实在是新奇有趣得紧，他简直有些恨眼睛不够用。没过多久，之前离开去通传的女仆回来了，“先生，主人家在别室等你”。孙苏合此时对这位雪芙蓉好奇到了极点，当然二话不说就要去见她一见。

女仆领着孙苏合出了正厅，穿过几条七拐八拐的走廊之后到了一个幽静的房间里。孙苏合进门之后略略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想到雪芙蓉竟然是一只猫！

房间角落站着四个黑色西服的卫士，中间是一位身穿旗袍的少女，少女的怀中抱着一块装饰得十分精致的松软大垫子，一只长毛胜雪的白猫大大方方地端坐于垫子之上。

孙苏合一进房间便意识到，雪芙蓉绝不是那四位黑衣男子，也不可能是那位旗袍少女，只可能是端坐于垫子上的白猫。因为房间里的气氛和白猫身上强大威严的存在感都毋庸置疑地说明了这一点。

一身打理得妥妥帖帖的纯白长毛，身披斜襟宽袖白色绸缎的锦服，一对蓝宝石般浑圆的大眼睛澄澈剔透，既显温柔娇媚，又蕴十分威严，这就是雪公馆的主人雪芙蓉。

孙苏合吃惊过后转念一想，既然是狸华老爷的朋友，是一只猫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脑子没转过弯来，倒有点大惊小怪了。

雪芙蓉说着一口苏州口音的上海话，对着孙苏合点头致意后开口问道：“先生，吾的名字不是撒不得了的事体，但是晓得的朋友也不多，先生面生，勿晓得是哪位朋友？”

孙苏合拱了拱手说道：“您好，我……嗯……”

“先生请讲，吾听得懂。”

“我叫孙苏合，是狸华老爷让我来找您的。”

雪芙蓉的眼睛瞬间好像一池春水扰动，她闭了一下眼睛，微微侧过头去，沉默了片刻，然后看似不怎么在意地用漫不经心的语调问道：“哦，孙先生，孙先生侬好。伊到了，伊到撒地方了？”

“狸华老爷吗？”孙苏合答道：“他说有要紧事情要办，一下飞机就不知道去哪儿了。他让我先到这里来，说迟点会过来和我汇合。”

“迟点……迟点……撒事体嘎要紧？哼……哼哼……还不是去寻伊。”雪芙蓉冷笑了两声，尾巴在少女手臂上轻轻一甩。少女立刻抱着她往房间外走去。

孙苏合一头雾水，正想问怎么回事，就听见雪芙蓉冷冷的声音自房间外传来。

“把伊小赤佬捉起来，先打死伊半条命。”

说完，她就和抱着她的那位旗袍少女一起消失在曲折蜿蜒的走廊深处。

孙苏合虽然不大会上海话，但连猜带蒙大体意思还是能懂的，尤其是这一句，就算听不明白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因为站在房间角落的四位黑衣卫士已经眼神不善地围了上来。

孙苏合赶紧双手一伸：“喂喂喂，各位，冷静冷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刚才不是还说得好好的吗？别急着动手啊，是我说错了什么，还是犯了什么忌讳？我初来乍到，不懂，好不好请你们主人过来，我说错了什么可以向她道歉嘛。”

“你说完了吗？”一位卫士冷然喝道。

“妈的。”孙苏合心里暗骂一声，虽然莫名其妙，但是看样子是不能善了了。他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意念一动，掣出法杖，清凛肃杀的剑气蓦然勃发，在孙苏合周身游曳生风。

霎时间，房间里的空气都好像冷了几分，四位卫士停下脚步如临大敌地死死盯住孙苏合。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