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从来不会去看望重伤兵。
一来,重伤兵们的死亡率实在是太高了,即便不死,也差不多成了废人。对于他来说,这些人基本上已经没有再利用的价值了。二来,伤兵营里的情况,一般而言实在是太过于凄惨了一些。那些重伤号们,也都充分明白自己将来的境况,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所以这个地方,说是修罗地狱也并不为过。
在战场之上,河东军队甚至有过重伤号补刀的习惯。看似残忍,实则上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不谛于是一种解脱。
但是眼前的重伤兵修养的所在,却与韩琦映象中的重伤号营有着很大的差别。
与外面一样的整洁,只不过看不到那些器械罢了。此时,空地之上挤满了人,韩琦看到,有站着的,有坐着的,甚至还有人躺在床上,明显是被人抬出来的。这些人围成了一个大圆圈,而在正中间的一张大桌子之上,站在上面的是一个身着便服的年轻人,不用猜,韩琦便能肯定这个人正是李泽。
没有想象中的凄凄惨惨戚戚,此刻这些人正在高声地唱着歌曲,而站在台子上的李泽,双手挥舞,似乎是在打着拍子。
抬头看到了尤勇与尤勇身边的韩琦,李泽咧开嘴笑了起来,冲着两人用力地挥了挥手,却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些伤兵们的身上。
“这是咱们节帅写的歌,名字就叫做从头再来。”尤勇笑道:“鼓励这些士兵们,他们的战士生涯结束了,但人生才刚刚开始呢,让他们不要灰心丧气,他们还很年轻,一切皆有可能呢!”
韩琦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在这些士兵身上看到颓丧,看到恐惧,反而能看到一种另类的朝气。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李泽的武威兵战斗力有这么强悍了,只消看看这个伤兵营,便能明白二三。
一曲终了,李泽对士兵们说了一些什么之后,便跃下了桌子,然后在伤号们的大声欢呼之下,走出了这个圈子,向着尤勇和韩琦走了过来。
“见过大总管。”韩琦率先行下礼去。
“韩帅,咱们终于见面了。”李泽笑吟吟地扶起了韩琦:“韩帅能过来,我真是开心得很呐!”
“韩某对于大总管也是久仰大名,心生仰慕久矣。”韩琦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大总管爱兵如子,难怪武威上下三军用命,战无不胜,攻无不可。”
李泽大笑:“韩帅,咱们边走边说吧,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肩并肩地向着外面走去,尤勇落在后面一步左右,与李泌低声说着些什么。
“刚刚韩帅说我爱兵如子,我可真是受之有愧了。”李泽微笑着道:“我向来把这些士兵看做同僚,我与他们的关系,只能说是一种合作而已。”
韩琦有些惊讶:“大总管如不是爱兵如子,这些士兵为何如此拥戴于你?而且我只观这伤兵营,放眼大唐天下,只怕也就是大总管这里独一家而已吧。”
“韩帅把这当成爱兵如子吗?”李泽摇头道:“我征召士兵,给他们发薪饷,他们为我而战,这只不过是一种雇佣关系而已。至于这样的伤兵营,只是我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的一种手段而已。其目的,也只是让他们能尽快地伤愈,能尽快地继续为我而战,韩帅是老将,当也知道,这里的兵一旦归队之后,就将成为军队之中的中坚。”
“仅仅是雇佣关系的话,他们为何能如此奋战?而且在受了这么重的伤之后,还能如此激昂?”
“还是早先的那一句话啊,我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李泽摊摊手:“这些人,九成以上,来自最底层的百姓,军功,是他们向上走的一个捷径。通过军功,他们可以摆脱现在所处的阶层向上流动,从而光耀门楣,为他们的后代创造更好的机会。在我们武威军队之中,配备有专门的军法官,没有那个人敢于抹煞他们的功劳。这是其一。其二嘛,哪怕他们受伤了,不能再战了,不得不退役了,我们也让他们以后的日子衣食无忧。”
“衣食无忧,何其难也?”韩琦叹息道。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只要认真去做便好了。”李泽道:“像这些重伤号,退役回到家后,我们会分给他们五十亩土地,这五十亩土地是不用缴税的,是他们的永业田,当然,也不允许买卖,如果以后他没有直系后代了,官府才会收回。这些人回乡之后,因为受伤而不能进行一些重体力的耕作,我们在乡里有专门的组织帮助他,如果他们找不到老婆,官府也会帮忙给他们找一个。”
“连老婆也帮忙找?”韩琦大为惊讶。
“犯官家属,青楼女子愿意从良的,或者寡妇,这些都是可以的。”李泽笑道:“对于这些女子来说,能嫁给这些人,也是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
“想不到大总管能将事情做到这一地步!”
“如果做不到这一地步,又如何能让这些士兵在战场之上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呢!”李泽道:“所以说,我并不爱兵如子,我只是给他们想要的,来换我想要的而已。韩帅所言的爱兵如子的那种方法,或者能管一时,但却不能管一世。说一句韩帅或者不爱听的话,您的那种爱兵如子,全靠将军的个人魅力,换个将军领兵,可能就行不通了,而军队的战斗力说不定就会直线下降,但我们武威不同,我们是以制度来保证我们士兵的战斗力,不管是谁来领兵,这些都是不会变的。在我看来,这才是长久的。”
韩琦思索了片刻,却是有些无可奈何地道:“大总管所言,不是没有道理,但这样的事情,却不是每一个领兵的将军,或者说一地节镇所能做到的,因为条件实在不允许啊。”
“我们武威以前与所有的节镇并没有什么两样。”李泽道:“但现在我们做到了,韩帅,改变是需要勇气的,也是需要代价的。因袭承旧,循规蹈纪,看起来会很稳定,但却不会带来新鲜和刺激啊!”
李泽说得很直白,韩琦却只能沉默以对。
武威做到现在这一点,靠的是什么?清理人丁,丈量土地,大量的豪绅地主,倒在了李泽的铁腕之下,他韩琦做得到这一点吗?做不到。连当初的高骈也没有做到。
李泽现在拥有十几个州的地盘,而他将所有的财权都统一到了节镇之中,统一调配,统一支用,这他能做到吗?他也做不到。
李泽将军权,财权,人事权,统统集中到了节镇手中,做到了上下一盘棋,他能做到吗?他也做不到。
韩琦看到了这样做的好处,也能明白武威的强大所在,今天看到的这一幕幕,更是让他心惊,他的心中蓦然生起一种无力对抗的感觉,这让他心里极不舒服。就像一条小虫子一般在不停地啃咬着他的内心。
高帅啊,你临死之前,要我尽全力牵制李泽,要让李泽成为治世之能臣,而不是乱世之枭雄,我,真能完成您的使命吗?
韩琦不说话,李泽也不多言,一行人在沉默之中回到了李泽的中军大帐。
韩琦这一次奉李泽之令来到刑州,自然是对潞州之事作出反应。经验丰富的韩琦虽然还只是走马观花,不太清楚李泽到底要怎么做,但在看到尤勇也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心里却是大致有了一点明悟了。
李泽图谋的,只怕不仅仅是救出皇帝这么简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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