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极大,劈里啪啦地如同珠落玉盘一般地砸落在屋顶,窗外的庭院里已经积了不少的雨水,雨点落下来,便在庭院里开起了一朵朵略带着黄色的小花。而花坛里,真正的花儿,此刻却大多已经被雨打得凋零了。
屋檐之上,雨水倒挂珠帘,让朱友贞看向外面的视线有些受阻。
屋子里,除了盛仲怀,另外一个是岳丈孙桐林。
三人的神色都很凝重,短短的两年时间,形式便已经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状态之下。
外面大军压境,内里纷争不断,盟友岌岌可危。
北唐调动了两个兵团来对付益州,如今襄阳,汉中都面临着唐军的强力威胁,而在施州丢掉之后,田满堂与郑文昌水陆两路联军已经进逼到了巴中。
内部,因为益州本地势力田满堂的叛变而引起的又一场大清洗,终于彻底导至了本土势力的触底反弹,暴动、起义不再局限于小打小闹,而是动不动就是一个县一个州的动乱。
而以向真为代表的南方联盟就更不用说了,如今已经被打得找不着北。福建丢了,黔州投降了,仅仅剩下了岭南、容管、桂管以及福建的一群残兵败将在苦苦支撑,眼见着便是败亡的下场。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出神了半晌,朱友贞突然回过头来,看着盛仲怀与孙桐林道:“李泽倒也看得起我,区区一个益州,竟然调动了两个兵团来对付我,向真那边,竟然只有一个兵团。哈哈哈,一个石壮,一个柳成林,份量比起屠立春来,可还要重一些。”
盛仲怀苦笑一声,这事儿,固然可以骄傲一下,但这份骄傲,只怕也只能留待后世,留待史书来评说了,至于他们现在,则是面临着泰山压顶般的困难。
怎么撑?
孙仲林咽了一口唾沫,道:“要不然,放弃襄阳、汉中,全军退回益州,凭借着益州天险,我们不见得就输了。”
朱友贞咧了咧嘴,笑道:“即便全军退回益州,又能撑得多久?没有了汉中,益州如何得守?如果我们内部一片祥和,大家团结一致,戮力同心,那我倒还多几份指望,可你看看现在的益州,又有几块地方能平静下来?即便是将曹彬他们全都撤回来,面临着内外夹攻之势,也只不过多迁延一些时日而已。”
“多挺一段日子总是好的,说不定便能等来变化!”孙桐林继续道。
朱友贞看了一眼盛仲怀,笑道:“朱某人好歹也是称过孤道过寡的,即便败,也不能窝窝囊囊的让人家困死,逼死。狗急了还要跳墙,兔子急了也要蹬鹰呢!不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又怎么甘心呢?”
孙桐林看了看朱友贞,又把目光投向盛仲怀,希望这位朱友贞最为信任的智囊能劝一劝朱友贞不要作行险一搏。
盛仲怀叹了一口气,道:“孙公,不是梁王要行险一搏,而是不得不为的无奈之举啊!”
的确是无奈之举,如果能苟且下去,只怕朱友贞也真能厚着脸皮多续命几年的,可是现在内外交困,内里的严峻形式更是让他焦头乱额。
造反此起彼伏,而且愈来愈有组织,看起来是多地散发,但细细查究起来,却又彼此多有勾连,这些造反者们占领的地方,不管是有意还是巧合,在事实上却是将整个益州切成了互不相连的几大块。
用盛仲怀的话说,这里头要是没有北唐谍子的暗中谋划、指挥,绝不可能形成这样的局面。
内里的纷乱,导致了财政的急剧恶化。
其实想想也知道,人都忙着造反去了,还有谁种田呢?
到处都是造反者,交通被切断,河里有水匪,山上有大王,不管是走水路还是走陆路,随时都要向人交买路钱,随时都有可能听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打山前过,留下买路财的话,又还有那些商人能够顺顺当当地把生意做下去呢?
粮食告急,财力枯竭,拿什么来维持大军?
没有了庞大的军队,又如何对抗强势的北唐军队?
天险固然是险,可是终究是要由人来守的啊!
没有外部的呼应,益州自古到今,何时独存过?
只有打一仗,在汉中打一仗,打赢了便能震慑内部,才有可能有余力来收拾内部的乱局,打输了,那就什么都不用谈了。
等着唐人来割脑袋就好了!
庭院之中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隔着窗户,朱友贞看到殿前司指挥使郝仁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大步而来。
旋即,门外响起了悉悉索索之声。
“郝仁,进来吧!”朱友贞扬声叫道。
“是,殿下!”外面响起了郝仁的声音,门被推开,衣服还是湿哒哒的郝仁走了进来,先向朱友贞行了一礼,又转身向另外两人抱拳见礼。
郝仁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在益州露面了,至于他去做什么事,却是只有朱友贞知道。盛仲怀抿着嘴不作声,而孙桐林却是强忍着好奇没有出声询问。
不管是什么事,既然今日郝仁出现在这里,那自然一切都会揭晓。
“说说吧,是个什么情况?”朱友贞问道,让屋内另外两人有些惊讶的是,朱友贞竟然颇有些急迫之意。
“不负殿下所托,事情已经办好了!”郝仁点了点头,“南诏王愿意放开一条通道,让我们过去,但人数不能超过三千人,我们必须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之下,悄悄地越过他们的领地。”
朱友贞长出了一口气。
“南诏王太贪心了。”郝仁却是有些愤愤不平起来:“足足要了我们三百万两银子的买路钱。”
“不贵,不贵!”朱友贞摇头道:“只要他肯让出这一条通道就可以了。”
听到这里,屋里另外两人已经呆了。
刚刚朱友贞不是还在说要奋战到底,与北唐兵在汉中决一死战吗?怎么暗地里,却已经派了郝仁去了南诏活动?
郝仁虽然语焉不详,但屋里这二人也都是人精儿,一听话头,也就明白了一个大概。越过南诏,就是蒲甘国。朱友贞这是准备把蒲甘国作为退路了吗?
看着二人的神色,朱友贞笑道:“正如二位所想,我在找一条退路,不过不是给我找的,而是给我朱氏后人找的。朱某人不想走了,要与李泽在战场之上拼个死活,但朱氏却不能在我这里断了根儿。”
盛仲怀点了点头:“殿下,是让世子王妃他们先走吗?”
朱友贞摇了摇头:“世子不能走,王妃也不能走!他们一走,别说是益州,便是汉中,军心也要乱了。军士们知道我送走了世子和王妃,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我是一点儿信心也没有,所以才提前安排后路,那这仗,还怎么打呢?君无必死之心,如何能让将有决战之念?”
“哪?”盛仲怀的目光看向了孙桐林。
朱友贞点了点头:“你猜得不错,孙妃和琪儿走。孙妃是侧妃,在外名声不显,琪儿年龄幼小,更不引人注意,他们走。”
孙桐林咽了一口唾沫,脸上闪过一丝嫣红。朱友贞的安排大大的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但毫无疑问,这样却是让孙氏得到了最大的甜头。
“郝仁,你精选三千锐士,护送着孙妃与琪儿去蒲甘。”朱友贞目视着郝仁,道:“当年是你护着他们一路从长安越过秦岭到了益州,如今,我还要求你护着他们一路到蒲甘,并且要在那里站稳脚跟,击败蒲甘人,成为那里的王。”
郝仁霍然起立,单膝跪下,指天发誓道:“天地明鉴,郝仁在此立誓,只要郝仁一息尚存,必然为我王在蒲甘打下一份存身之基业。”
“起来吧,我是信你的!”朱友贞点了点头,又转身看向孙桐林:“岳丈,你在族中选一良才,随郝仁一起去吧。以免孙妃以后在异国他乡,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孙桐林有些黯然地点了点头,朱友贞说得很清楚了,孙氏,只能去一个人。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说满足了。要知道,连世子和王妃,都不能离开,这要是一败,他们都得死。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好歹还有一条活路。
“向真也知道挡不住李泽了,所以什么江西会战,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他们的核心家族成员,现在都在往安南方向逃离了,据郝仁打听到的消息,刘信达同意他们过去,但必须要把小皇帝带着,嘿嘿,将来安南方面,只怕也不会太平了。”朱友贞玩味地道:“大家一齐对抗李泽,到了最后,想到的办法,居然也都差不多,我在蒲甘找退路,他在安南找退路,大家倒真是同病相怜了。”
“北唐势大,只要留得一点根儿,总还有指望。”盛仲怀却是强笑道:“我们与他们还是不同的,江西会战,向真还未战,败相却已经显露了,而我们这里虽然面临的压力更大,但谁胜谁败,却总要打过之后才知道。说不定赢了呢?”
是啊,说不定赢了呢?
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奇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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