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志江呆坐在大帐之中,下面,是几个侥幸从鸡公岭逃回来的骑兵将领。两万余骑兵出去,回来的,不到五百人。
丁昊完蛋了,长沙完蛋了,这一次所有的图谋,全都完蛋了。
季志江在心里哀叹道。
条子岭上的唐军已经手拿把攥了,原本他认为,等到明天天亮,自己再发动一次攻击,一切便可以结束了。
但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石壮的军队距离自己不过只有咫尺之遥了,现在每耽搁一刻钟,都是再将自己往溃败推进一步。
“召所有将领会议。”他有气无力地道这:“我们该撤退了。”
会议是悲哀而又沉闷的。
包括岭南,江西,湖南的三地的将领们对于眼前的局面,都是无话可说。要说到责任,这里谁人都逃不过。如果他们能迅速地干掉条子岭上的唐军,如果他们不是耽搁了这许多时日,这一切,是不是又会变个样子呢!
“季将军,现在丁大公子正率军从益阳回返,我们是不是可以亦向长沙方向进军,争取与丁大公子两面夹击,反败为胜?”有湖南将领发问道。
季志江瞅着对方,淡淡地道:“恕我直言,丁少帅的失败,只怕也是不可避免的,如果谁想去,我不会拦着。但如果谁还想活着的,就跟着我撤回岭南吧!”
“我们可以回江西,钱大将军还在宜春呢!”又有江西将领跳了出来。
“还是哪句话,想活着的跟我回岭南。”季志江懒得解释了,仗打成了这般模样了,右千牛卫压根儿就没有理会钱守义的诱敌深入之策,至今仍停留在宜春,而刘信达见势不妙,早就溜之大吉,如今只怕快到永州了。
刘信达自然也是看到了潜在的危险这才跑的。
“都散了吧,各自去准备。”季志江摆了摆手:“想回援长沙的,想去宜春的,都请便。如果不想做无谓的牺牲的,便跟着我回岭南,如今向大将军正是用人之际,各位都是百战之将,到了岭南,必然会受到重用的。”
天色大亮之际,季志江麾下的岭南军队已经准备完毕,季志江亦是全身披挂的从大帐之中走了出来,翻身上马,回转身来,最后看了一眼条子岭,那上面,唐军的军旗仍在高高飘扬。只需要再发动一次进攻,就能彻底拿下,不过已经不值得了。
杀了眼前的这些唐军泄愤吗?
那会让不少的自家部属跟着陪葬的。
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目标,哪怕再多死一个人,季志江也觉得没有任何必要了。这里的每一个兵,都是值得珍惜的。千里奔袭,多次作战,拿到过胜利,也见证过失败,这些士兵是未来抵抗唐军的骨干,能保存一个,就是一个。
岭南军队径直开拔,在另外的几个营地里,稍显犹豫之后,江西和湖南两支军队明显是队伍之内起了分歧,一部分跟着季志江向着岭南方向而行,另一部分则是分道扬镳,一往长沙,一往宜春。
近三万大军在这里一分为三。往岭南方向的超过了两万人,另外两股,各自数千人。
条子岭上,几乎快要成废墟的军寨里,裹着一床破睡袋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秦宽,被士兵们的欢呼之声给惊醒了过来。
揉着惺忪的眼睛,从睡袋里爬了出来。
这些天来,他一直守在第一线,身上的盔甲已经结上了一层厚厚的血枷,如果是寻常人靠近了他,必然被他身上那股浓厚的血腥味给吓退,不过对于他和他的同伴而言,却是丝毫不觉。
“怎么啦?”他吼叫着。
“敌人撤退了,敌人撤退了!”一名头上缠着厚厚纱布的士兵在原地一蹦三尺高,指着正在离去的南方联盟的军队。
对方在视野之中,已经愈走愈远了。
“撤退了?”秦宽一下子跳出了壕沟,往前奔行了几步,站在了壕沟的边缘,瞪大眼睛望向下方。
他的望远镜在早先的搏斗中,被一个敌人砍了一刀,散架了,现在只能凭借一双大眼。
敌人真的走了。
不是在哄骗他们。
因为事实之上,他们已经不值得哄骗了,现在条子岭上,还能作战的,不超过两千人了。除了死去的,便是受伤了只能躺在那里的。
前两天当大股的南方联盟骑兵离去的时候,他们已经预感到了应当已经发生了较大的变故,朝廷必然已经有了大动作,让对手不得不作出应对,但对于他们来说,似乎已经太晚了一些,摆在他们眼前的路,仍然只有一条。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但生机,就这样毫无预兆了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秦宽两条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要不是身边的士兵及时拉住他,他铁定一个倒栽葱栽进壕沟里去。
秦宽就这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他不是因为太过于高兴而失态,而是因为这些天来,他的神经一直处在高度的紧崩状态之下,每天能睡上一两个时辰,那就算是很不错的了。普通的士兵只需要作战,而他这样的军官,要兼顾的事情就太多了。
整个人,其实就全靠那么一口气撑着。
现在,这口气突然就泄了,整个人也就垮了。
“将军,我们是不是赢了?”身边,一个年轻的士兵蹲在他的身边,看着对方嘴唇上那刚刚冒出来的一些小胡子,秦宽笑了。
“我们赢了,是的,我们赢了!”说完这句话,秦宽的眼泪却是唰地一下落了下来。
这一瞬间,他当真是泪流如雨。
小兵明显有些慌了,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怎么就将自家将军如此伤心,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
“你这个小混蛋,看不出来你家将军我已经站不起来了吗?也不扶我一把!”流着泪,秦宽笑骂道。
“哦哦!”小兵赶紧将手里的长枪丢到了一边,这柄这些天来他从来没有撒过手的长枪,终于在这一刻,离开了他的手掌,费了好大劲儿才将秦宽从地上拖了起来。
用力地在自己仍在颤抖的腿上狠狠地捶了几拳,秦宽转身向着身后的军寨内走去。
推开了军寨内唯一的那幢泥坯房子的门,秦宽看到任晓年全副武装地坐在了桌子后面,出鞘的横刀搁在面前的长桌之上。
“任将军,我们活了!”秦宽大声道。
任晓年面露微笑,点了点头:“是的,我们坚持下来了,我们活了。”
看着端坐在那里的任晓年,秦宽突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对,“任将军,你怎么啦?”
任晓年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可是我们一万大军,这还不算医护营,后勤辎重技术等等,现在就只剩下了两千出头。八千兄弟,因为我的一个决定,命丧沙场。”
“当兵打仗的,谁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秦宽向前走了几步,他发现任晓年很有些不正常。因为任晓年居然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而且头发明显地清洗梳理过了,身上的盔甲也擦得锃亮,与任晓年一比,自己现在就像从垃圾坑里爬出来的一般。可这几天,任晓年与自己一样,都是冲锋杀敌在第一线的。
“站住!”任晓年霍地站了起来,一手握住了刀柄,噌地一声抽出了横刀。
“任将军,你要干什么?”秦宽脸上变色。
“这是我的错!”任晓年痛苦地道:“是我因为看到了何塞当上了一卫大将军,是我急于想要立一场大功劳,是我急功进利,不等虞啸文补充到位便急于发动了这一次的进攻。若非我这一系列的错误,怎么会让这么兄弟死在这里?我没脸见到虞啸文,高五福,也没脸面对李大将军,更没脸见皇帝陛下。我只有以死谢罪,秦宽,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要去向刘元,冷锋,蔡开明这些兄弟去道歉!”
看着任晓年将刀子横搁到了脖子上,秦宽却是勃然大怒。
“任晓年,你他娘的就是一个懦夫!刘元真他娘的死得不值。当时刘元已经跳出包围圈了,他是有机会跑的,可他为什么要一再地主动向敌人发起攻击,不就是为了你吗?你这个懦夫!你现在这样死了吗?”
“我不是懦夫!”任晓年脸红耳赤地吼道。
“任晓年,我没有你级别高,我也无法判断这一次的作战,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作为大唐军人,作为义兴社员,你他娘的就算是有天大的问题,也不能自我了断。有功,你会受到奖励,犯了罪,也应当勇敢地去面对朝廷的问责,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后来人。你现在死了,算什么?力战而亡吗?你是不是还在想这样死了,人死为大,朝廷能给你一个体面的结局?你要还是一条汉子,就挺起胸膛做人,哪怕你因此被剥夺一切荣耀,去坐牢,被流放,但你仍然不失为一条好汉!”
任晓年手中的横刀当啷一声跌落在桌上,又翻滚着跌落到了地上,他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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