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时,混浊肮脏的苏州河终于被夜幕掩盖,除了因涨潮而滞留在几座桥之间的各色船只,河面上几乎全是河两岸霓虹灯光的倒影,这如同在污泥上泼了一层油彩,肥腻而诡异。对于这个人口三百余万的远东大都会来说,繁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小汽车、电车、黄包车、行人都从北岸往南岸赶,这顿时将外白渡桥、乍浦路桥、邮政桥(今四川路桥)挤得满满当当。
汽车喇叭急促的鸣叫,电车急停急行间,空中的电车线不断爆出白亮的火花,拉着客人的黄包车使劲摇着铃铛,瞅准车与车之间的空档风一样的横插过去,惹得电车司机大骂‘册那小赤佬’——为避让黄包车,这次红绿灯又过不去了。
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唯有路中央的红头印度巡警最为轻松,他们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对任何情况都游刃有余。短短的黑白哭丧棒被趾高气扬的他们利索的挥舞,哨子咬在嘴里不断的吹响,指挥着一波一波的车流人流涌向苏州河南岸。
这是夜上海的八点,李孔荣难得的领略了一次——另一个李孔荣貌似太过激动疲倦,刚刚吃完饭就睡着了,弄的他要和他的妻子敷衍两句才能出来。好在这个女人正一心在准备明日启程的行装,又觉得他出来是去找周应聪应酬,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绿灯转红的时候,李孔荣将耳朵上棉花取了下来,他对一侧的老司机道:“你还说接着说吧,那振德女校是什么样的学校?”
凌晨回家时,李孔荣额外加给了小费,吩咐老司机去做一些事情,其中就包括打听振德女校以及徐小曼(徐佩佩的真名叫徐小曼,佩佩是小名)的一切,他要了解女孩的全部讯息。
“振德女校那是老早的事情了。”问到不少消息的老司机道,“今朝是叫振德初级中学……”
“初级中学?!”李孔荣脑际开始冒黑线,原来的他的小娘子只是个初中生。这岂不是说以后她要叫他叫叔叔!‘李叔叔,李叔叔……’他脑子里模拟了一下,惨不忍睹。
“是初级中学。伊(她)读三年级,马上要毕业了。”老司机并不认为两人的年龄有什么不妥——李孔荣脸嫩,看起来也就二十大几,相差十岁不要太正常。“听说伊学习老好,班上考试都是第一第二……”
“她们是女子班还是……”发窘的李孔荣递给老司机一只烟。
“是女子班,有二十多个学生,男子另外成班,大概有一百三十多学生。学校就在静安寺路一七一八号。私立的。宁波人办的。校长是叫……”老司机点上烟,吸了一口换挡踩油门开动车才继续说,“……是叫夏行洲,这个人勿晓得底细。校董主席是叫邵长龄,这个晓得,他是宁绍人寿公司的副经理,其他几个校董也大多是宁波人。”
“她是哪里人?”李孔荣追问着,昨天晚上两人只顾着说情话,他什么都没问。
“伊?伊宁波人。打听刚(讲)家里早先是做了些小生意,可怜啊!大前年、前年经济勿好,生意蚀了本,去年冬天伊亚(父亲)一病勿起,店也关特了,学费也缴不起了。可怜啊!”老司机看了李孔荣一眼,他感觉自己是在做善事,毕竟那小舞女嫁给李西桑是一个好归宿,哪怕是做小。
在老司机的科普中,车很快东到了扬子饭店,房间昨天晚上开了就没退。李孔荣坐电梯再走到335号房时(昨天晚上开房他估计是被服务生给耍了,给的是最贵的14美金的高级豪华大套间,而且还在最里),只觉得脑子一阵眩晕,身体实在是太疲倦了。
“哎呀!相公你就来了?”徐佩佩本以为是服务生,不想开门却是自己的男人,当即带着些雀跃。她注意到,今天相公穿的不再是军装,而是一件黑色的燕尾服、里面白色翼领衬衫、一个醒目的黑领结,头发则是新剪的三七分、油亮而整齐,可惜的是脸色很不好,唯有眼睛还闪着些光。
“给我泡杯咖啡。”李孔荣吩咐着。他很想睡下,可又不敢睡着,只得喝咖啡提神。
李孔荣脸色不好,徐佩佩一开门就看出来了,她泡好咖啡还端着喂他,这让李孔荣会心的一笑。他吐了一口气挽住自己女人的小蛮腰,道:“今天都在干什么?去学校了吗?”
“嗯。去了,然后又请假了。”徐佩佩依偎着他,小手还灵巧的在他头上按摩,嘴里念着‘阿呜阿呜,不疼不疼……’——她以为是李孔荣说过的头痛病又犯了。
“好了。我只是太累了而已,头不痛。”李孔荣抓着她的手,一只手亲了一下。“亲爱的,一会我们出去,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真的呀?”徐佩佩高兴的跳了一下,这时李孔荣才注意到她也换了衣服,虽然也是裙子,但不再是昨天那身舞女装,是一袭粉色的连衣裙,头发仔细的打理过,但没打理完——显然她刚刚正在镜子前精心打扮自己,听到门铃就出来开门了。
“我先休息一下,九点钟人少一些再出去。”李孔荣说着安排,“我们大概十点半钟回来,然后我教你三首歌,然后我再跟你说一些重要的事情,最后我们就……”
最后几个字李孔荣没说出来,但意思徐佩佩是明白的,她脸又红了。虽然有了一次实践经历,可她还说对那种事茫然不知,而且觉得那样很羞人很羞人,可相公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晚上哪怕再疼她也要忍着,她蚊子般的‘嗯’了一声,娇态可人。
雪佛莱出租车一个小时后从扬子饭店开出,目的地是霞飞路一三一号乔治艺术照相馆,这是法租界最大的照相馆,一个俄国人开的。徐佩佩似乎清楚相公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但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在下车后发生——照相馆外的彩灯下,小提琴响起的瞬间,男人忽然抓住她的手单膝跪在她身前,首饰盒里是一只戒指,他看着她诚恳道:“徐小曼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请嫁给我吧。我会保护你、疼爱你一辈子!”
徐佩佩触电般的呆住了,她幻想过男人出国回来娶自己,只是,她也记得姐妹淘以前说过男人都很坏,要了身子就会是另一副作态,可她相信自己的相公不会。他是真的不会,他现在就跪在自己身前向自己求婚了!
幸福的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把她脸上的妆全冲毁了,在男人说第三遍的时候,徐佩佩抓着他的手,一边抹眼泪一边哭:“我愿意,我愿意……”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徐佩佩就全然不知道了,她好像变成了一个木偶、被幸福完全包围的木偶,直到身体再次撕痛,她才有些清醒。可这次她却坚强的忍住了,没有颤抖、没有打嗝,也不再感到羞怯和难堪,她甚至还笨拙的、主动的去迎合,这种迎合让男人更加热烈的爱抚她、亲吻她,直到最后的抵死缠绵。
“亲爱的,跟我说话,不要让我睡着了,睡着了我就会忘记你的。”激情过后的李孔荣无比疲倦,他想喝咖啡,但他又不想徐佩佩离开他,哪怕只一秒钟。
“说什么呀?”终于品尝到那种快乐的徐佩佩毫无倦意,她眼睛睁的大大,紧紧看着自己的相公。她这时才发现,床头灯是开着的,想到相公看到了自己身体的一切,她的脸又红了。
“随便说什么,过几分钟就捏我一下,不要让我睡着。”李孔荣闭着眼睛道,可他一会就睡着了,好在两个多小时后他安然的醒过来。
“相公你醒了啊?”徐佩佩笑看着她,她光脚坐在远处的书桌前,穿的是昨天晚上那件衬衫。
“你在干什么……”李孔荣看到女孩手上东西,好像是十字绣。
“不给你看!”徐佩佩把东西藏在一边,又强调道:“要好了才给你看。”
“过来吧。”李孔荣对她扬手,当她过来的时候,他感觉她全身冰冷——他们出照相馆时,天就下雨了。这豪华大套间虽然有空调,可徐佩佩不知道怎么开。
“这么冷,也不怕感冒。”李孔荣将她整个人都拥在怀里,用自己的滚烫去温暖她,徐佩佩幸福的听着他的责怪,享受着浓浓的爱恋。
“相公,我爱你。”她情不自禁。
“我也爱你。”李孔荣亲吻了她的发,“记住,从今以后你就我李汉盛的娘子了。”
“嗯,对的。”小脑袋在他怀里晃动。之后她才注意到男人改了字,她好奇道:“不是叫绍盛吗?”
“绍盛不好听。”李孔荣道。“还有啊,你以后要叫我汉盛。还要记得,如果我说自己是叫绍盛,那就表明那不是我、最少是不记得你的我。知道吗?”
“啊?你会忘记我吗?”小女人开始不安,身子一拱,抬起头看着他,带着害怕。
“亲爱的,我脑子被撞过后,就有了两个我,一个是白天的,一个是晚上的。你相公是晚上的那个,不要弄错了哦。”李孔荣努力让自己微笑,尽量让他的小妻子安心。“你不要担心了,我即便记不得你,可只要睡一觉就记得了。你是我娘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嗯嗯。”徐佩佩答应着,手又摸向男人的头。
“好了,我们说正事。”李孔荣手伸向床头柜,拿出礼服内袋里的纸:“这是三首歌,你要学会。我以前照着书做了一些简谱,但不知道对不对。”
李孔荣说着就起了身,套上了饭店的睡衣,他咳了咳,清过嗓子后开始哼第一首歌的前奏,这是他会唱的数首经典英文歌之一——锁不住的旋律。
“Oh.my.love.my.darling
I've.hungered.for.your.touch
A.long.lonely.time……”
身体的底气不足,以至李孔荣无法唱出那一句高音,即便如此,徐佩佩也被这缠绵温婉的旋律陶醉,更因男人的歌唱动情。她根本就没有在记曲调,而是上前投进男人怀里,感受他每一次呼吸时的胸膛起伏,聆听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这一刻,她死了都愿意。
“亲爱的,你都不仔细听。”唱完整曲的李孔荣又是爱恋又是责怪,他此刻才想起一句话:热恋中的男女什么也干不成,除了****。
“我在听呀,我用心在听!”徐佩佩认真道,说罢就唱了前面一节。她真的是用心在记忆,而且真的有不错的音乐天赋。
锁不住的旋律、容易受伤的女人、龙的传人。三首歌她很快就学会了,当她复唱那首容易受伤的女人时,却是李孔荣主动将她拉到怀里,还没全部唱完就忍不住亲吻她,直到两人再次情动要倒在床上时才松开。
“接下来我们开始说正事。”李孔荣下身竖立,他拿睡衣要遮住时,徐佩佩忍不住咯咯笑,她更调皮的挠了那根东西一下,道:“好了,我们要说正事了,我不能陪你玩了喽。”
少女的可爱让李孔荣再次血脉喷张,他佯怒后开始做深呼吸,好久才道:“不许调皮!”
“是,相公,我不调皮。”吐过舌头的徐佩佩变回好好女学生正襟危坐,就差一张课桌。
“上海有三十多家唱片公司……”徐佩佩认真了,可说着说着,李孔荣那根东西忽然挑开睡袍突兀的弹了出来,徐佩佩吓了一跳,之后就前俯后仰哈哈大笑,双脚急捶着床。“哈哈,相公,……它…哈哈……它调皮了……它调皮了……”
“严肃点!!”李孔荣老脸发烫的喝了一句,他端起桌上那杯茶,在徐佩佩目瞪口呆下直接就淋了上去,茶泡了许久已变的冰凉,这下让那根棍子彻底软了。
“好了,问题解决了。”李孔荣丢下茶杯轻松的道,“我接着说。这三十多家唱片公司最大的就是百代唱片,它之前是法国公司,1929年以后被英资收购,现在是英国公司,这就是为什么第一首歌是英文歌的原因。
就我调查,百代唱片之前是做戏曲唱片的,之后才开始录制流行歌曲,他们管这个叫时代金曲。录制戏曲一片要几千块演唱酬劳,但录制流行歌曲就便宜多了,只要四五百块,像你这样的新人估计不到一百块,加上谱曲三四百块最多[注5]。钱多钱少不是问题,关键是要尽快出名……,你在听吗?”
“我在听,在听。”徐佩佩也认真了,记住男人说的每一句话。
“我走一两年时间不会很长,但是,这一两年日本人很可能要再打过来,甚至今年就可能打过来。”李孔荣认真道。“战乱中你务必要保护好自己,所以你要尽快出名——一个舞女死了没人会在乎,可一个当红歌星死了,那舆论就会大哗。不说舆论,喜欢你的那些粉丝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你、保护你。”
“亲爱的,什么叫做粉丝啊?”有李孔荣在,徐佩佩一点也不害怕战乱,所以她一点也不慌。
“粉丝就是喜欢你喜欢到没脑子的人,但你又不像爱我这样爱他们。”李孔荣直接解释。“可光出名、光有粉丝也还是不够的,你是歌星,又长的这么可爱漂亮,”听男人夸自己,徐佩佩忍不住娇笑,“虽然有安全保障,那些达官贵人肯定会想办法把你骗到手,所以,我认为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入教!”
“入教?”徐佩佩并不抵触入教,宁波就有很多教堂。
“是。”李孔荣重重点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稳妥的一个办法。“等你出名了,你就马上去教堂受洗礼,然后对上帝发誓以后所有收入的一半捐给教会用作慈善事业。
亲爱的,战乱中能保护你的只能是成体系的组织,可有些组织为了自己的事业要牺牲无数生命,唯有教会是只要你信仰而不需要你牺牲的,最少不要你牺牲生命。常委员长是信教的、常委员长的夫人也是信教的,还有你们学校的几个校董,比如邵长春、戚正成先生也是信教的,这就是你们学校的优秀毕业生一般入沪江大学就读的原因。
你们的校董邵长春先生之前就是华东基督教教育会总干事,可以让他介绍你洗礼……”说到这里李孔荣又摇头,道:“你就在隔壁的莫尔堂洗礼吧,你可以自己去,不过你从现在开始就要背咏圣经,最好能学会几首颂歌。”
“我说的你在听吗?”李孔荣见徐佩佩有些迷糊,不得不停下来加问。
“我在听,亲爱的。”徐佩佩点头。
“记得战争发生后,哪里都不要去!!因为哪里都没有租界里安全,知道吗?”李孔荣再道。
“知道了,亲爱的。我不会走的,一走就收不到你的信了。”徐佩佩微笑。
“家里也不要担心,仗暂时打不到宁波的。”李孔荣接着叮嘱,他把所有事项交代完后,又让她复述,以确认她全部记住,之后才让她唱那三首歌,和之前一样,歌声中两人又拥吻在一起……。这夜晚,实在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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