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章 罪与罚

长江出三峡,在江陵附近流过九曲回肠的荆江后,开始泛滥,变得江湖混沌不分,造就了云梦大泽,东西约九百里,南北不下五百里!

这片大湖,古时就承载了不知多少邦国的兴衰,昔日吴师入郢,楚王靠着遁逃入泽捡回一条命。而到了汉朝,刘邦一招伪游云梦,将韩信擒拿,绑在车后带走软禁。

而今,一场决定两国命运的水战正在云梦泽畔展开,南郡华容县附近的湖面上,两支舟师正在剧烈交锋。

靠北的是土生土长的楚黎王舟师,多征募本地舟船水手,凑齐了“五十舿”,也就是一百五十艘战船。

汉军的舟船虽然数量稍少,然多为善于冲突的艨艟,吃水不浅,还有分为两层的大翼,下层是赤膊船工摇晃桨橹,上层则是健将数员带着上百甲士,或持强弓硬弩朝敌船攒射,或使用钩拒等水战器具,试图将敌人勾过来近身搏杀。

东南吴会本就是舟楫之乡,江东子弟的水性船艺丝毫不比荆楚儿郎差,加上楚军半数船只还在夷陵、江陵抵御成家的楼船,一时有些不敌。许多船只起了火,连最大的大翼也汉军艨艟狠狠撞在船身上,包了铜的尖锐撞角破开船板,毁掉桨孔,湖水不断涌入其中……

只一个多时辰,这场水战便以汉军大胜告终,眼看仅剩的数十艘残兵败卒脱离了混乱的战场,不敢入华容,而朝江陵方向逃去,汉军也没有深追。舟师主力登陆后前去控制华容县城及抢修被烧毁的码头,亦有舟船南返,去通知云梦泽南岸的大船,可以开始运送兵卒了。

短短三天,冯异便带着一支人数上万的军队悉数登陆华容县,踏上了荆北的土地。

立了首功的校尉很是兴奋,拜在冯异面前:“将军,向西五十里,便是江陵!下吏打探清楚了,除水道外,还有一条华容小路可抵达城郊!吾等一定能赶在蜀军前,夺取此城!”

士卒们在江南待了快一年,早就听说江陵是荆州最富庶的城市,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朝衣鲜而暮衣蔽。

冯异的军队已算军纪不错,但打下大城市,让士卒大掠数日,仍是不成文的规矩,毕竟刘秀不同于第五伦,没有得到老王莽几十万斤黄金的馈赠,穷哈哈的汉天子,依靠豪强支持,也不敢搞出直接授田这种操作。更何况,江东许多郡县地广人稀其实不乏田土,他肯分,士卒还不一定愿意要呢!

面对将吏们的殷切目光,冯异才道出了实情。

“不去江陵。”

他的手指着北方:“向北进击竟陵(湖北潜江),再沿汉水北上,直取襄阳!”

“襄阳?”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没有邓禹的战略眼光,泰半的人竟没听说过这小地方,另一半则偏头告诉袍泽,这个县有多穷多偏,宛……

“就算事后江陵可不战而归汉,若先被成家军队打下来,定会劫掠得只剩下一座空城,粮食、金帛、女人,蜀人分毫不会给吾等剩下!”校尉们急了,冲进江陵城中抢个痛快,这本就是他们打这场仗最大的动力,现如今听说冯将军要弃肥肉而捡骨头啃,都急得上火。

先前在云梦泽上还生龙活虎的士气,竟瞬间产生了动摇,甚至有校尉开始争夺留守华容的任务,三年下来,刘秀麾下兵为将有的问题只比第五伦严重,捞好处的事争着上,打硬仗的活别人去。

冯异也只要继续哄着校尉们:“江陵过去确实是富极荆州,可如今却不然,那楚黎王秦丰乃是襄阳县黎丘人,此人恋家乡,称王后继续将黎丘设为国都,荆州财富悉数集中于襄阳、黎丘这小地方,城墙不如江陵厚实,只要攻取,楚国府库,除了要贡献给皇帝陛下的部分外,诸位可共分之!”

好说歹说稳住军心后,冯异更加深感此事做起来太不容易了,此去襄阳还有四百里之遥,冯异之所以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是因为能沿着汉水进军,舟师可以承载粮秣,补给三军。

但这也意味着,沿途将遇上大批坚固的城池,能否顺利击破楚军,抵达目的地襄阳仍是未知数,就更别说还要面对真正的敌人:岑彭麾下的魏军!

“这场狩猎,岑彭弓强马肥,路还更近,我方优势,只有谋略啊。”

冯异只能期望,刘秀的另外两路人马能起到奇效。

尤其是邓晨。

冯异暗道:“也不知邓伟卿叔侄相见,谈得如何了?”

……

却说那刘秀的姐夫邓晨,自受命西行以来,日夜兼程,先从随县等地潜入绿林山,又装作轻侠进入楚黎王地盘,几度辗转,好不容易才在一月底时抵达了邓县。

来襄阳、邓县之前,邓晨一直对邓禹的战略有所疑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邓大司徒那般,将天下形势山川印在脑子里。

然而亲自来过一趟后,邓晨对大司徒心服口服!

他看到,汉水自西北方的上游缓缓流淌而来,因为山川阻隔,在襄阳一带忽然向南拐弯,水势变得湍急,襄阳城隘守了汉水南下荆州的关键航道。

而邓晨的老家南阳盆地所有河流,不管哪一条,最后竟都神奇的汇集在了襄阳汇入汉水,这年头,水路运输永远是最便捷的载粮方式,只要魏国大军想要南下,就必过襄阳。

就算想弃水走陆,也行不通,因为周围武当山、绿林山、桐柏山、荆山等一系列山势,使得群山仿佛在襄阳合上了口子,只留下了非常狭小的南下通道。

邓晨暗道:“随县夹于绿林、桐柏间,难行,魏军万人以上大军南进,除了襄阳,几乎没有他路可走!”

也难怪早在春秋时,楚国就在这里设置了要塞“北津戍”,取意“楚之北津”之意,这就是襄阳的前身。而战国时,楚国开始衰弱后,又在汉水北面修筑了邓县,以与襄阳互为唇齿。

秦将白起破楚的鄢郢之战,就是先攻破邓县,再下鄢郢的。

邓晨激动了起来:“若吾侄邓奉能死守邓城,阻挡岑彭三个月……不,只需要两月!冯异与王常等,便可率先攻取襄阳。”

一旦实现这个战略意图,南北之间的锁钥就落在了汉国手里,不止能挡住魏军南下,未来反攻南阳老家也不在话下!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说服本地守将邓奉。

邓晨对自家侄儿,一直有复杂的情绪,他们确实是近亲,家兄早逝后,邓晨抚养邓奉长大,教他文武之艺,情同父子。

但四年前的潼塬之战,邓氏兵突击不成,为魏将景丹所阻。邓晨本欲收兵回刘伯升处共生死,但邓奉却将他击晕,夺取了指挥权。回到南阳后,更是靠着更始皇帝刘玄支持,干脆地架空了邓晨,成了真正的新野邓氏家主。

邓晨既感激侄儿挽救了邓氏,又恨他让自己违背承诺,当赤眉入宛,南阳豪强秩序土崩瓦解时,这对叔侄立刻分道扬镳:邓晨去追随刘秀,而邓奉,选择留下来,带着南阳诸豪与赤眉针锋相对!

今日邓晨入了邓县,却见满城戒备森严,尽是大战将至的气氛,放目望去,多是昔日的熟人、族丁、故旧,但他们看向自己眼神,就像是……

“在看一个逃兵!”

确实是逃兵,他在最紧要的关头,抛弃了他们,邓晨或许能用“大义与小义不能两全”来解释,但这些灼人的目光还是让他浑身不舒服。

最后,邓晨只能用这样的话语来自我开解:“我此行非但是为了大汉,也是为了救众人于刀兵之下。”

形势很明朗,楚黎王遭到三大势力夹击,覆亡只是时间问题,邓奉麾下这支数千人的兵卒,除了归附同是南阳人建立的“汉”,还有其他更好选择么?

“叔父。”

低沉的声音,打断了邓晨在会客厅堂中的思索,他看向门口,却见嫡亲侄儿披甲而来。他还是老样子,面容坚毅,只是常年征战在脸上留下了一些疤痕,最严重的是左脸颊上的一道长刀疤,如同蚯蚓般爬在面上,不复昔日冠玉之容。

见了邓晨,邓奉也不见礼,只微微点头道:“按宗族关系,侄应对叔父行大礼,但今日你我分属两国,各为其主,恕邓奉失礼了。”

邓晨感慨:“奉先还在怨我当初弃南阳,带着半数族人离你而去?”

邓奉语气生硬地回答:“岂敢,所谓豪族著姓,从来就不该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中,叔父与邓禹投汉,倒是给了邓氏另一条出路。”

“还不算晚,奉先依然能走这条大道!”邓晨真挚地规劝,以弱楚遭三方共击,势必覆亡说之,言下之意,邓奉与他的麾下想要生存,就得换一位主人了。

“叔父来得晚啊。”邓奉冷笑道:“成家皇帝公孙述、魏将岑彭,皆已遣人来劝,公孙述许以诸侯之位,岑彭许以恢复邓氏南阳田产庄园,但都被我所拒,叔父可知为何?”

邓奉摆明了立场:“其一,前年赤眉入宛,叔父与刘玄等辈仓皇而走,只剩下不愿离开故土者,聚在我身边,共御赤眉贼,最多时遭十万人围攻,且战且退,失去新野后,只剩下邓城,幸有楚黎王接纳,吾等才未被赤眉所灭。我自诩伟丈夫,报恩尚且不足,岂能在危难之际,背弃楚黎王,只为将自己卖个好价钱?”

“成、魏的使者被我轰走,汉帝的使者亦然!”

邓晨摇头:“那奉先当如何破局?岑彭大军南迫邓城,汉军北攻襄阳之际,你能抵挡一时,还能挡住一世?终究还是得倚靠外力。”

邓奉缄默不言,确实,不论从哪方面看,他所依附的势力,都是待宰杀的鹿,自身难保,而邓奉自己面对岑彭的大军,则成了螳臂当车。

但他,确实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邓奉指着厅堂外,忽然道:“叔父知道,这邓城的由来么?”

好歹是姓邓,邓晨当然知道:“是为楚所灭的邓国遗民所居,遂有此称。”

邓奉继续问:“那邓国,又是因何而灭?”

邓晨一愣,邓奉却自顾自说道:“楚文王乃是邓侯外甥,他向北征伐申国,路过邓国,邓国大夫劝邓侯乘机杀掉楚文王,以免楚国灭申后再灭邓。邓祁侯不听劝告,说‘吾甥也,终不害我’,结果楚文王归师之际,果然顺手灭邓。”

“此事说明,亲戚关系,不论甥舅,还是叔侄,都靠不住,叔父还不明白?”

言罢,邓奉忽然一拍手掌,厅堂外的众人闻讯,纷纷上到堂上,就将邓晨按翻在地,五花大绑起来,潼塬下侄克叔的那一幕,再度上演!

变故太过突然,邓晨以为自己就算游说不成,也能靠着亲戚关系顺利离开,没想到竟落得这下场,一时间愕然大骂:“邓奉先,汝意欲何为?”

邓奉大笑:“汉魏争夺荆襄,但南师北来不易,叔父至此,定是希望我挡住魏军,越久越好。”

“但叔父恐怕没想到,魏国细作早已遍布邓城内外,彼辈直接夺门破关尚嫌不足,但散播谣言,却轻而易举。叔父来此,必然瞒不过彼辈,一旦楚黎王信其妄言,以为我欲卖邓城予汉,与我反目,那邓城、襄阳之间必然大乱,岑彭大军再至,定遭各个击破!”

“为了取信楚黎王,让他相信,不论成败,邓奉都与他站在一起,好让邓、襄譬如唇齿,守住一时,也只能行此下策:将叔父送去襄阳,任凭楚黎王发落了!”

好,好一出叔慈侄孝啊!

“小竖子。”邓晨气怒交加:“汝真死心塌地,欲随楚而灭乎?”

“当然不舍得。”

邓奉在他面前蹲下,低声道:“我邓奉此生只求堂堂正正,上对得起恩人,下对得住南阳父老。既不愿背叛楚黎王,又不欲众人随我赴死,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

“若叔父能许足够好处,说服楚黎王归汉,那奉儿就能连夜绣好炎汉赤旗,挂到邓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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