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述不愧做过新朝的官,他当皇帝后,有一点与王莽很像,那便是喜好改易郡县官名,以符合自己的“祥瑞”。
比如过去好好一个汉中郡,公孙述非要一分为三,新设“汉中”“成兴”“上庸”三郡。当然,这样划分,也有便于交给不同的臣子镇守,达到分而治之,可在魏军大举南下之际,这种权衡之术,却导致各郡难以合作呼应,反而易被各个击破。
“成兴郡”首府西城(今汉中安康),曾经是汉中地区的政治中心,城郭之固、人口规模不亚于南郑,南扼巴东道,北御子午谷,东方连接上庸,由延岑守备。
武德十年三月底,当听闻马援已破阳平关,沔阳、南郑都已失陷后,延岑的老部下们纷纷来请见,询问道:“大王,事已至此,西城还守得住么?”
延岑字叔牙,老家是南阳郡筑阳县人,新莽末年乘乱起兵,加入了绿林的西征军,成了汉中王刘嘉的部属。但更始政权不争气啊,没几年就被赤眉打崩了,汉中也遭到了魏、蜀夹击,当是时,正是延岑赫然举兵投蜀,才使得公孙述轻易进入汉中。
时至今日,延岑已经做了十多年蜀臣,面对属下们故意询问,他只无奈地摇头道:“守不了。”
延岑以手指腹:“打个比方,南郑和阳平关是汉中的西门户,是嘴巴和咽喉,我西城则是胃,上庸房陵是肠子,现在咽喉不守,魏军的铁矛,完全可以一口气穿胃通肠,直捅到后门去,如何守?”
延岑心里对公孙述其实并非死忠,十多年前,第五伦刚起兵于关中时,曾派冯衍入蜀联络公孙述,魏蜀同盟对抗诸汉。冯衍路过汉中,被延岑所擒,后来又放了,他离开前曾游说延岑投魏,但延岑当时贪图公孙许诺封王的条件,做了相反的选择。
事后,公孙述履行承诺,给他封了个“沔宁王”,允许剑履上朝,但旋即又分割了汉中,无形中让延岑的地盘大大缩小。
若从地图上看,这“成兴郡”可比中原不少郡大多了,然而多是山地,辖下最初才两个县,强行拆成五个,虽然公孙述又给了个“大司马”作为安慰,但延岑心里的不满已经种下。
亲信门听延岑如此说,更是放心,他们本是南阳人士,老家早就控制在魏国手中,不愿意为公孙殉葬,都有心劝延岑带众人投魏。
他们知道延岑自视甚高,常不甘于这空头大司马,遂逢迎道:“南阳人吴汉投魏,比大王投蜀还晚,如今吴汉已受封魏镇北大将军,封爵万户,手握大军十万。以大王的本领,当年若归魏,如今地位当不亚于吴子颜……”
“没错,这成家的王,所辖也就数县,说不定还真没魏国的万户侯阔绰。”
他们的言下之意是:现在投靠第五伦也不迟啊!
没想到众人一乱说话,却触到了延岑的心病,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想:
“不,现在再举魏旗,已经晚了!”
这十来年间,冯衍也没少派人来赠送黄金,邀约延岑响应魏国。但前几年是天下局势未定,后几年则是公孙述确实礼贤下士,将延岑捧成武将之首,极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有些不好意思跳船,既然魏国休养生息,南北无战事,日子就先这样过着吧。
这一迟疑,就拖到了该死的武德十年,战争打响后,延岑刚琢磨如何配合魏军,体面地跳船,再立功获取最大利益,就传来了荆邯阳平关大败,沔阳、南郑皆失的消息!
“这也太快了罢!”
快到延岑都来不及绣好五德旗。
这下轮到延岑头疼了:“今我若速归魏国,譬如惊惶之鼠,最多算投诚,在马援等人看来,与投降无异!”
别说和南阳老乡吴汉比,他恐怕欲求一侯位而不得,更会背负摒弃公孙的恶名,代价太大,好处太少,不划算啊。
想到这,延岑看向亲信们,肃然道:“诸位莫非欲归顺于第五伦?”
众人纷纷稽首,皆言并非是贪生怕死,也并非惧怕那马援,而是公孙述名义上尊崇延岑,其实却只给他区区数县地盘,连抵抗魏军,都宁可起用荆邯压制延岑,他们是在替主公不值啊!不如反了!
见在座众人皆如此作态,延岑也明白,他若下令抵抗,次日恐怕头颅都得被砍了送到马援案头,遂叹息道:“既然如此,诸君皆可自便。”
众人大惊:“将军何出此言?”
延岑叹息道:“我虽读书不多,却也听人说过一句话,食人食者忠其事。”
“诸位以我为主公,自然处处替延岑着想;而公孙皇帝则是吾之主公,封我王爵,尊我为将军,每年犒赏从未落下。如今魏军犯境,西城小邑难以抗衡马援大军,人人皆可降,唯独我不行!”
这一席话大义凛然,让众人听呆了,十多年前延岑跳反更始政权,拔剑逼迫汉中王刘嘉时,怎么就没这份觉悟呢?
但既然延岑没阻止他们归魏,给了众人一条活路,那就没到要拔刃兵谏的程度,已经有人开始抹眼泪了:“那大王呢?莫非要效隗嚣之事?”
延岑大笑:“吾大丈夫也,岂会效隗季孟走投无路自尽?诸君开西城迎马援之时,我便带几骑随从南下巴蜀,回成都去请公孙皇帝降罪!”
属下们面面相觑,皆无言以对,只觉得眼前的延岑,变得他们不认识了。
其实延岑心里早已盘算好了:他实质上让出西城,算是献给魏皇的礼物。再令自己的部下先行加入魏国,虽然不一定人人都混得好,但往后他在这边也有了“自己人”。
而只身返回成都,非但没有风险,甚至还有机遇!
十多年的勾心斗角后,延岑算是摸透公孙述的性情了,公孙述过去不信赖降将,一味任用荆邯等人,眼下荆邯不知生死,经此大败,是彻底完了。
益州虽然疲敝,但好歹有人口数百万,不缺兵员,缺的是善战的将军!
“自此之后,蜀中再无大将,公孙述若想凭借巴蜀区区之地抵抗第五伦,便只能重用善将兵的我!”
延岑可以想见,一旦他抵达成都,涕泪交加哭诉一顿在万军从中杀出血路,归来如何不易的故事,众叛亲离的公孙述定会颇为感动,为了树立忠良典范,也为防止速灭,肯定会让延岑操持兵权,令他成为真正的大司马!
到那时候,延岑握在手里的牌,将会比现在多很多。
他可以带着蜀兵,凭借巴蜀险要稍作抵抗,让马援等人吃尽苦头,再在最恰当的时机“起义”投靠魏国,混一个体面和较高的礼遇。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
“近日听闻,公孙述忧心国事,身体不佳,若他死时魏国尚未灭吴取巴蜀,我甚至能效王莽之事,在成都代公孙自立,也试一试那皇帝之位,好不好坐!”
延岑既没有誓死效忠某人的道德,也没有叛主背刺的癖瘾,他这一生做任何事,只遵循一条规则。
“大丈夫在世,宁为鸡口,毋为牛后!”
……
延岑说到做到,随着魏军朝西城逼近,他只带着数百人走巴东道南下,甚至还烧毁了沿途栈道,以加大魏军日后南进巴蜀的难度。
而延岑的大多数部下,则开城投降,随着马援踏入此地,汉中就只剩下东边的“上庸郡”(今鄂西北竹山、房县一带),还插着白帝旗帜了。
若和蜀中相比,这新设的上庸郡绝对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不但封疆旷邈,山川阻深,真是穷山恶水之地,所辖就区区五个县,每县户口皆不满万。
而用兵家的眼光来审视,说上庸不重要吧,此处西可达西城、南郑;往东靠近宛城、襄阳,位于沔水之上的“郧关”,也算喉嗌要害;北连武关;南有巴山、三峡之蔽。春秋战国时,秦楚两国就围绕上庸进行了许多次争锋,当楚国最终丧失上庸后,第二年,秦军就径直南下到长江边了。
可你要说它很重要吧,在公孙述手里十多年了,蜀军很少能东出威胁武关和南阳,也很难与南郡江陵的友军进行策应……
但也有例外,六七年前,有两位年轻将军,就深入魏境,占领丹阳,迫使关中—南阳的大道中断,武关不得不闭塞戒严三个月之久!最后还是魏镇南大将军岑彭从襄阳回师,这才收复失地。
这二人便是贾复与邓奉,前者名义上本就是公孙述的臣下,后者被第五伦占了老家,迫于无奈也只能投蜀。感于二人勇锐,公孙述加以提拔,以贾复为上庸太守,邓奉为上庸都尉,二人搭档,安置于此。
只可惜公孙述对两人还是有忌惮,他对贾复一度欲出走去投刘秀耿耿于怀,不肯信赖,邓奉屡屡请求公孙述给他三万军队,拍胸脯保证能横扫南阳,北塞武关,南迫岑彭,公孙述也迟迟没答应,他只想让贾、邓带旧部去冒险。
二人渐渐心灰意冷,加上岑彭守备严密,他们找不到好机会,遂选择保全实力,再没闹出大动静。
看来蜀中并非无大将,只是公孙述用不好。
直到如今,武德十年四月,上庸的天气已颇为闷热,郡府中,太守贾复与都尉邓奉相对而坐,缄默无言。
摆在案几上的,正是西边大败、失地的噩耗。上庸与巴蜀那脆弱的联系,随着魏军横扫汉中,而彻底断裂!
唇亡齿寒,上庸也不能独善其身,二人都明白,过去五年的安定,到头了!他们必须为未来,做出选择。
邓奉寻思良久,正要开口,贾复却抢先说话了。
“奉先。”
贾复起身道:“事到如今,成家覆灭已难挽回,吾等为公孙皇帝守上庸多年,使魏军不能越郧关半步,也算尽完了君臣之份。奉先应不愿投魏,既然如此,不如吾等一同南下,过三峡,去投南阳乡党刘文叔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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