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世威打仗还是不错的。”王笑看着战场上的形势评价了一句。
他语气很平淡,因为今天这个战局,孟世威打仗再厉害也不可能反败为胜了。这已经不是能力能改变的事。
“以他的作战才能,这么多年剿匪,但剿来剿去,唐中元、张献忠相继称帝……”
“晋王是想说,因为他养寇自重?”
“怎么说呢。”王笑想来想去,还是叹息了一声,道:“但他如果不养寇自重,他也早死了……”
~~
战场上,骏马长嘶,孟世威被掀翻在地。
他撑着长刀想要站起来,前方却有一排北楚兵卒排着整齐的队列逼上来。
“大帅!”
孟世威身后的亲卫拥上来,挡在他身前。
又有人一把拉住往后退去。
“大帅快走啊!快走……”
杀红了眼的孟世威回过头看去,只见副将马秀军脸上满是血,正不停地大喊着。
“不许撤!”孟世威吼道:“随我去杀了他!去杀了王笑……”
马秀军没来得及回答,又听一排铳响,前方的士卒又有许多倒了下去。
有北楚兵执矛冲进了阵中。
“大帅快走!”马秀军大喊一声,推了孟世威一把。
“噗”的一声响,一柄长矛穿透了马秀军的小腹。
孟世威挥刀逼退面前的北楚兵,提着马秀军连退了几步。
“大帅……我收了银子……但是……忠……忠……”
马秀军喃喃着,努力想说些什么。
他眼睛看着孟世威,真的很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忠诚……
孟世威就那么看着他倒了下去,喃喃道:“我知道。”
一直以来,孟世威都知道自己的部将们虽然有许多劣习,但对自己还是怀着忠义之心的。
就像他自己虽然拥兵自重,但对楚朝还是仁至义尽了。
他紧握住长刀,回过头,重新向王笑所在的方向杀去。
长刀挥下,孟世威怒吼道:“王笑!你这乱臣贼子安敢杀我?!乱臣贼子!”
吼声在山谷中回荡。
孟世威是真心的。
他真心认为王笑是乱臣贼子,而他孟世威才是大楚的忠臣良将。
当年,京城陷落、先帝驾崩,郑元化在南京拥立皇孙,他麾下将领群情激奋,请求东下攻打南京。
是他孟世威以大局为重,拔剑横于脖颈,扬言谁敢东下他就自尽殉国,这才平复了诸将的汹汹之情,使江南维持安定。
若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当年就可以做到。
他没有,他只求能让他父子世代镇守武昌。有人提议让他拥立在湖广的楚王,他也拒绝了。
反而是王笑,拥立齐王,谋朝篡位。
谁忠谁奸,一见可知。
偏偏就是王笑这个大奸臣,行废立之事,大逆不道,如今声势浩大;而他孟世威守着最后那点忠义,这才落到如今的下场……
孟世威想着这些,心里满是苦楚与悲愤。
他明明早就知道这世道是这样的,谁老实听朝廷的调令谁就先死。
这年头,呕心沥血为国打仗的,哪个能有善终?
当年汝州之战后,陕西三边总督退守潼关,面对唐中元的攻势,楚朝将士一无兵饷、二无衣物御寒,找西安的秦王要点银钱,秦王连一件棉衣都不给将士。
朝廷不给银粮,只会不停催促,各地藩王富个敌国却不肯拿出银子助饷。拿什么为国效忠?
抢藩王的钱粮是造反,那不想造反怎么办?只能向百姓打粮。
而那些不向百姓打粮的,唯死一途。
他陕西总督不向百姓打粮,于是战死在潼关。当时他镇守潼关东门,被乱枪刺死,部将逃跑时推倒墙壁,覆盖了他的尸体,导致其尸骨无存。五日之后,西安告破,其妻子儿女投井自杀。
然后呢?朝廷找不到他的尸体,怀疑他投敌。别说封赏,死后还要蒙受不白之冤……
这就是大楚朝所有忠臣良将的下场,所有!
二三十年来,孟世威就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尽忠职守的封疆大吏最后身败名裂、尸骨无存。
血淋淋的教训下,他学会了很多,明白只有放纵士卒抢劫烧杀,才不会因为没有粮银犒军而引起士卒哗变;只有不听朝廷的节制,才不会被反贼打到兵败身死……
欺软怕硬、养寇自重、割据一方……孟世威一开始做这些并不是出于野心。
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是朝廷先负我的。”
可笑的是,许多年过去,那些忠臣良将都死光了,反而是这些割据一方的军阀在乱世中活了下来,成了左右天下局势的大人物。
孟世威终于看明白了这世道,只要手中有兵,朝廷就奈何不了他。
但哪怕这样,他依然不像别的军阀做得那么过份。
他不像关明那样大掠民财,也不像童元纬那样残暴无度,更不像方明辅那样勾结外虏……
虽然这个朝廷已经烂透了,虽然他不听朝廷节制,但心底里依然是忠肝义胆。
延光帝驾崩,消息传来,他哭得死去活来;清朝多次派人招降,请他夹击北楚,他严辞拒绝;麾下部将不停请他起兵清君侧,他一直弹压着他们……
哪怕到最后,被逼得无处可去了,他终于起兵,但造反之心也并不坚决。
他没告诉儿子的是,自己心里也希望早日天下太平,哪怕投除了北楚,建武皇帝毕竟也是先帝血脉。
他孟世威,眼里是有宗庙社稷的。
真正的乱臣贼子是谁?是王笑。
王笑为什么要设下奸计在此埋伏?
孟世威知道,是因为王笑想要谋朝篡位、独掌大权,所以从一开始就容不得自己这个忠于楚室的大将归降。
可笑,奸滑之徒权势滔天,忠良之士身败名裂。
可笑自己明知道忠心不会有好下场,明明早就知道……偏偏这一次还是早就妥协了……
真该一开始就造反啊。
真该坚决地去打下南京。
因为这世道就容不下一点点的忠义!
……
孟世威心中讥嘲着这个可笑的世道,无尽的悲凉也涌了上来。
他不停的挥动着手中的长刀,似想要把这该死的世道狠狠劈碎……
“砰!”
有火铳击在他的盔甲上,他胸口剧痛,摔倒在地……
~~
王笑透过千里镜,看到了孟世威被击倒的场景。
“你觉得我公平吗?”他忽然问道。
秦山河道:“我不知晋王是何意。”
“我就没杀布木布泰。”王笑道。
他其实是想过要杀布木布泰,像今天杀孟世威一样,但想来想去,想不到理由。
他不能把如今都没发生过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归罪到现在的布木布泰头上。
而当年蓟镇之屠发生时,布木布泰还只是大清后宫中一个不太得志的妃子。
至于入关之后,许多政策也不是出于她的意思,她更多的心思还是花在平衡朝中势力上面。
当时王笑思来想去,决定把她做为政治犯处置,而不是战犯。
今日,面对孟世威,王笑就在想,自己公平不公平。
因为布木布泰跟自己好过,给自己生了儿子,所以对她从宽处置了吗?
不是啊,孟世威如果一开始投降,愿意被贬为庶人,一辈子被关押起来……考虑到江南的形势,也不是不行。
不过,孟世威是亲口下令屠戮了那么多人,而且关系到的局势又没有蒙古那么深远,也能得到一个和布木布泰一样的处置?
——嗯,自己就是杀了孟世威,也没什么不公平的……
王笑之所以思考这些,是在想要不要下令活捉孟世威,用来控制在长江上的大军。
但思来想去,他最后还是认为“以儆效尤”更重要。
于是,王笑没有下令活捉孟世威。
他沉默着,也就此决定了孟世威的结局。
……
但另一方面,王笑看着孟世威倒下,心中也有些感慨。
孟世威很坏吗?
很坏。
但和世上许多军阀比起来,他其实坏得连号都排不上。
孟世威至少还真的保家卫国、保境安民过,至少还会约束麾下将士。
换别人坐在孟世威这个位置上,又有几人能保证自己能比孟世威做得更好呢?
而如今这四方军阀,蹂躏百姓远胜于他的,多了。
古往今来,恶行远胜于孟世威者数不胜数,而恶行远胜于他最后还落得万世称颂者也不少。
这次王笑若接受孟世威的投诚,也许后世评说,会说他维护了家国一统,文人们会不辞辛劳为他写下赞溢之词,起兵时劫掠武昌算什么?这种事多了。到时哪怕是王笑自己,也要称他赞一句“你是易帜改旗的功臣。”
若是孟世威攻下南京,甚至成功抵抗北楚的攻势。不需要太久,只要能有七八年。不管他是挟制天子还是称帝自立,后世只会认为他是枭雄。所谓杀一人为罪,屠万人为凶。
若是孟世威兵败逃窜,一路逃到……也许能逃到马尼拉,驱赶了西班牙人,让西班牙人为当年屠戮楚人的恶行付出应有的代价,他也能重新成为英雄……
军阀能做坏事、也能做好事。说来说去,本质就是“军阀”而已。
什么样的土壤就长什么样的草,什么样的环境出什么样的人。
不变革,还能指望在家天下的世态里冒出哪个一心为民的军阀不成?
总之,是非功过,千古评说,孟世威早死十年或晚死十年,也许都大不相同。
但在王笑眼里,这已经不重要了。
远处又是“砰”的声响,子弹纷纷射在孟世威身上,有北楚士卒冲上去,斩下了他的头颅。
又是一颗头颅落地。
孟世威还瞪大了眼,眼中满是愤怒。
他至死都不明白王笑为何要杀他,只有最后那一声“乱臣贼子”还在山谷中回荡……
~~
“哈哈哈哈……”
长江上的大船上,孟不拙还在放肆地大笑着。
他下令把刘佳洛绑在柱子上,让其看着自己纵情声色,看着对方咬牙切齿的样子,更觉开怀。
之所以这么对刘佳洛,因为这人读过书。
换成是大字不识的平头百姓,孟不拙反而会懒得搭理,一刀杀了完事。
他需要从别人身上体会权力的快感,但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的。
孟不拙知道读书人的重要性。
比如当年唐中元打下信阳时,孟世威坐镇六安,坚决不肯去救援,让士绅联名上书挽留自己,朝廷哪怕知道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拿也没办法。
因此,孟不拙也不想得罪那些士绅,难得遇到一个寒门书生这么恨自己,倒可以当作是解闷的玩物。
但很快,孟不拙也就厌倦了这件事,他派人把刘佳洛丢到舱底,其后几天都没再想起这个人。
如果没有意外,刘佳洛大概会饿死或闷死在船舱下,直到有人发现他的尸体,把他丢到长江里喂鱼。
然而,好几天之后,就在他奄奄一息之际,又有亲兵下来抬起他,把他死狗一样一丢,丢在了甲板上。
刘佳洛太多天没见到阳光,眼睛眯成一条线,吃力地呼吸着江面上的空气。
闻着从不远处飘来的烤肉的香味,他感到很渴、很饿,却还是咬着牙逼自己不要露出馋的表情。
下一刻,有鞭子“啪”地一下重重抽在他身上。
刘佳洛被打得皮开肉绽,抬头看去,见孟不拙正一脸暴怒地抽着自己。
“说!你为什么要去投奔北楚?!你是不是北楚的细作?!”孟不拙吼道。
刘佳洛像狗一样又趴下来。
他已经没有力气喊叫了,心里只当孟不拙是个该死的疯子。
鞭子一下一下抽在身上,他咬着牙不哼出声音来。
这个态度更激怒孟不拙,于是开始更疯狂地抽打他。
“你是不是北楚的细作?!说……”
“老子让你去投奔北楚,让你去……”
喊到最后,孟不拙自己也累得不行,恨恨吩咐道:“来人!把这个细作给我剁成烂泥,丢进江里……”
刘佳洛早已了无生趣,闻言也不害怕。
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头,见到孟不拙脸上那悲愤交加的表情……他不由心念一动,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哈哈哈哈……你在生气?哈,你被北楚击败了是吗?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去你娘的!”
孟不拙又是脚踹在刘佳洛的腹上。
然而,这次的殴打已止不住刘佳洛的狂笑。
“哈哈哈,你被北楚击败了……齐兄说得不错,只有枭雄才可以治你们……呜呼,齐兄……”
他又哭又笑,如同一个疯子一样。
“我告诉你们,你们早晚都要被北楚杀败!哈哈,你不是告诉我你要越过越好吗?来啊,当王爵、当皇帝给我看啊,哈哈哈,你爷爷睁大了眼呢,看你怎么死!”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不!停,停下!”
孟不拙也像一个疯子一般,冲上前去,又是一巴掌重重摔在刘佳洛脸上。
“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生不如死,来人,把他押到刑房……”
“少将军,郝将军他们急着找你议事。”又有亲兵跑上来来禀报道。
孟世威揉了揉额头,有些失魂落魄地转了个身。
他其实已经乱了心神,在得到父亲兵败的消息之后,他只想杀人。
但杀了那个穷书生,又像是表示自己输了……这让孟世威感到很难受。
他想赢,这是他答应过他父亲的……
孟不拙就这样带着茫然的心绪,踉跄地走向诸将。
耳边是嗡嗡嗡的声音。
“少将军,请少将军主持大局……”
“我们去打北楚,为大帅报仇……”
“不,末将认为,应该秘不发丧,东下攻打南京……”
“对,秘不发丧,速克南京……”
“速少将军速克南京……”
孟不拙没有了在刘佳洛面前的凶狠气势,嚅了嚅嘴,正想说些什么,眼前的诸将已然把他团团围住。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完全弹压不住他们……
于是,短短半日之后,这支虎狼之师再次启程,顺江而下,直扑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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