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一号房。
一枝花听完范小刀对孙梦舞一案的大致情况之后,只是笑了笑。这种案子,对他来说根本不值得他去关注。不过,他却对范小刀提到的那一封书信,颇感兴趣。
“若有机会,你可以把那封信誊抄一份与我,我闲来无事,权当做消遣。”
范小刀奇道:“你还有这本事?”
一枝花傲然道:“老夫当年横行天下,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区区小事,又如何难得住我?这普天之下,比我聪明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范小刀识趣的问了句,“那怎么还被人算计,关在了这里?”
一枝花冷下脸,“你会聊天吗?”
他又叹息道,“不过,成也聪明,败也败在这聪明之上。当年我圣教与中原武林之战,整个中原武林,就如纸糊的一般,被我们圣教杀得落花流水,若非突遭变数,我也不会被宋金刚算计,成了落网之鱼。不过,说起来,落在宋金刚手中,我也愿赌服输。他算是老夫此生佩服的三个半人中的一个吧。”
“三个半?为何还有零有整?其余人又是谁?”
一枝花却避而不谈,顾左右而言他,道:“若论天下聪慧之人,可分为三种。这第一种,事事精明,算无遗策,善用谋略。设计、布局,谋定而动,将所有人当做棋子,如此者,或江湖名宿,或富商巨贾,或位极人臣。”
聪明还分等级境界?
范小刀有些好奇,“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重在一个势,造势、运势,讲究顺势而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能在混沌之中抓住关键,能在乱局之中开出天地,不过,能达到第一境界的,已是凤毛麟角,而这第二境界之人,当今天下,不足三人。当朝的内阁大学士沈仲谋,算是其一。”
沈仲谋?
范小刀虽久居青州,也听过此人。
此人三十五岁入阁,成为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在内阁排行第七,然而二十多年来,似乎止步不前,而在朝廷之中,唯唯诺诺,谁也不得罪,是有了名的老好人。若论资排辈,一些比他入阁晚,比他还年轻的官员,已然走在了前面。而沈仲谋却是万年不变的第七,于是官场上流传出“沈老七”的外号。
不仅如此,这位沈大人,为人糊涂,平日里不修边幅,闹出了不少笑话,传位巷陌闲谈。范小刀不明白,为何一枝花却将如此一人排在了第二境界的聪明人之中。
范小刀又问:“那第三境界呢?”
一枝花道:“这第三种,求得是大道,著书立说,超凡入圣,非一朝一代所能有。”
“也就是没有了。”
一枝花道:“当今天下,只有一人。”
“是谁?”
一枝花目露缅怀之色,道:“是老夫的恩师。当年老师在龙场悟道,自创一脉,又在鹅湖大会论道三日,追随者甚众。那时我还年轻,有幸得到提点,才有我圣教当年鼎盛之成就。后来便是白马寺正统之争,最终演变为一场江湖浩劫。而经此一战之后,圣教也四分五裂,沦为你们口中的魔教。哎!”
说到此处,不由唏嘘。
二十年前的江湖浩劫,正邪之战,江湖史上曾有提及。无非是魔教恶贯满盈,杀人如麻,引起了武林公愤,所以天下各大门派正道之士结成武林联盟,与之展开了殊死搏斗,最终正义的一方获胜。
不过,宋金刚对这种话本体的史料,嗤之以鼻。
范小刀曾恳求宋金刚说这段江湖公案,毕竟他曾是江湖联盟的领袖,宋金刚却闭口不愿意提及。相反的,他倒是从二叔杨青口中提到一些,大致是因为魔教的主张,有悖于圣人之言,讲究什么阴阳、格物之术,最终被皇帝定为了邪教。
“二十年来,我囚禁此处,将恩师的著说、言行记录整理,一一作了注解。就在第二排书架上,若你感兴趣,不妨学习一下。”
“学了之后,会变成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
“虽不至,也不远矣。”
范小刀道:“好。哪一本?”
一枝花道:“全部!”
范小刀打量着书架,满满一排,足有数百本之多。他本以为是一枝花喜欢读书,敢情这几排书,足有数百万字,这是日更三千的节奏啊。他自幼聪慧机灵,但对读书一道,着实不喜,用他的话说,自己是个山贼,又不用考状元,读书无用。当然了,范小刀也不是一点也不看,至少山寨中那些插图本的《金瓶梅》、《灯草和尚》被他翻得早已烂熟于心。
“乖乖,还是算了,有这功夫,还不如跟赵行喝酒吹牛呢。”
一枝花摇头叹息,“你可知道,你错过了一个成为天下第一聪明人的机会。”
“对不起,我目标之中,没有当聪明人这个选项。你若还真闲得没事,不如传我几招绝世武功,将来跟人打架,也能多个保命的机会。”
一枝花冷笑一声,“宋金刚的武功,当年便与我不相上下。以你资质,若能潜心修行,将来成就未必不如他,可我试探过你武功,还有翻云手杨青、火狮子雷烈的影子,所学驳杂不精,许多招式,得其形而未夺其神,比如金刚拳中的天音波、天雷破,明明都有二阶后手,却被你简化成无脑的招式,跟我学武?将来若传到江湖上,我可丢不起这人。”
范小刀这就不乐意了,“我说前辈,不教就不教,怎么还教训起来了?你武功这么高,就算是天下第一,不也被关在这里了吗?你怎么出跑出去?”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一枝花心事。
“天下之大,却无我立锥之地。就算我出去,又能去哪里?心中有牢笼,处处是牢笼,况且,姓朱的虽不敢也不能杀我,却未必愿意看到我好过。”
范小刀从大牢出来,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可没想过要当什么聪明人,更没想过当什么天下第一高手。聪明又如何?还不是被关在大牢之中,武功高又如何,义父不也被人陷害,成为朝廷要犯。
范小刀胸无大志。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贪财好色,做个俗人。
这是他的人生恪言。
约莫赵行巡街回来,范小刀正要去缉盗司找他,迎面与一个胖子撞了个满怀。
“牛大富?”
“范小刀?”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也来了?”
牛大富道:“你也知道,前几日我们家门出了变故,孙梦舞的案子,老爷子花了不少银子,才没有将我们牵连进去。如今事已平息,我寻思总混在外面也不是事儿,于是便答应了老爷子,他恢复我的月钱,我来六扇门当差。你呢,怎么穿了一身杂役的衣服?”
范小刀心说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当杂役,而是另有所图,“当杂役只是权宜之计。”
牛大富顿时来了底气,指了指身上的青衣捕快服,领口绣着三道金线,道:“看到没,三级青衣捕快,我能进来,全靠后面有人。只要能立下几个大功,很快就成红衣捕头了。咱们是兄弟,你放心,以后在六扇门,有人惹你,我罩着你。”
范小刀说,“那敢情好,有人想要克扣我工钱,你帮我出头不?”
“谁?”
“提牢司副提司,李北海。”
“这个……”牛大富瞬间怂了,想必他也听说过李北海的大名,“他克扣你多少银子?”
“每月两钱。”
牛大富哂然道:“两钱银子,也叫钱?”
“那你一月工钱多少?”
牛大富道:“八百文。不过,我爹答应,只要不被六扇门除名,每月再给我五十两的零花钱。要是能破案、立功或在大比之时名列前茅,做些给他们黄家长脸的事,钱另算。”
五十两,零花钱。
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范小刀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涛汹涌。
在青州府时,带着几十号兄弟,冒着生命危险打劫,运气好,一月不过四五十两银子,在他口中却成了零花钱。
投胎可真是个技术活儿啊。
牛大富道:“对了,你在京城有落脚的地方没有?我最近也准备搬出来。”
“你们家那么大宅子,就算一天睡一间,一月都不带重的,为何要搬出来住?”
牛大富道:“有个天天在你面前絮叨的老爷子,每天不是说我乱花钱,就是说我不学无术,我耳朵都快起了茧子,倒不如搬出来,耳根子清净一些。你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范小刀道:“地方倒是有,我租了一个院子,倒是空着两间房,可以匀给你一间,院子倒也清净,雅致,不过租金嘛,有点小贵。我一人承担起来有些困难。”
牛大富笑道:“那就这么定了,给我一间,一月二两,够不够?”
“这个……”
“那就再加点,五两,包三餐。不过,你放心,一般我也不会在家里吃饭的。”
范小刀道:“咱们都是实在人,我也不会坑你,就这么着吧。这样子,咱们立个契约文书。”
“咱们关系,还用得着这个?”
“诶……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范小刀取来笔墨,照着昨日赵行那份文书,又照抄了两份,白纸黑字,落笔为定,双方各执一份,放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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