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隐忍

婉媃向梁九功使了个眼色命他先行退下,而后俯身将散落一地的奏折一一捡起堆在案上:“皇上恼他作甚?您越是隐忍,他便越是狂妄,一旦狂妄过了头,便是自掘坟墓。”

皇上右手扶着额间,似在思量。婉媃接着道:“依臣妾愚见,他越是无礼,皇上便越要纵着他。只认他觉着您还是当日那不问世事的黄口小儿罢了。试问谁人又会对懵懂稚子设防呢?”

皇上沉静片刻,伸手向婉媃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令她继续说下去。

婉媃随手取过方才被皇上掷的老远的奏折,沉声道:“皇上朱批一下,允了他所奏,如此他必然欢喜,更不知尾巴要翘到哪里去。”

皇上面露惊色,摆手苦笑道:“婉儿如此说,是要朕恕了他犯上之罪?”

婉媃含了几分笑意问道:“皇上熟读兵书,定知擒贼擒王的道理。可还有一计,用于他鳌拜身上,便是再合适不过。”

“你且说。”

“康进之《李逵负荆》第四折讲‘这是揉着我山儿的痒处,管教他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婉媃暂收了笑意,又问:“鳌拜衷于太宗与先帝,是历经数朝的老臣,骁勇善战,战功赫赫,更被冠以满洲第一巴图鲁的称号,皇上想,他心中最重视的会是什么?”

皇上沉吟片刻道:“他一向自持为忠臣,更曾救下太宗性命,尽心辅佐先帝,想他最为重视的,便是个衷字吧。”

婉媃回言:“如此忠臣,得皇上召见入宫,可敢带亲兵佩刀来见?”

“他自是不敢。”

婉媃抿嘴一笑,合了鳌拜的奏折,将它丢在那一堆奏折正中:“任他再骁勇,以一可敌十,可若再多些拳脚,又当如何应付?”

皇上想着她这话有理,可却很快凝眉摇头道:“你是要朕伺机暗算他?如此下作手段,朕为一国之君,怎可为之?”

“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何况若说下作,他鳌拜所干下作之事还不够多吗?皇上不过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罢了,有何不妥?”婉媃见皇上仍犹豫不决,旋即又道:“皇上以为容他多一日会如何?还不知多少百姓官员要遭他荼毒。如今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将其除之,其党羽自会乱了阵脚投诚皇上,如此明智之举,天下何人不拜服于您?您是天子,你所做之事,便是天道。”

皇上目光炽热凝望婉媃,眼中多了一丝赞许之色:“原来只当婉儿擅诗书琴艺,却不想对用兵治国之道也信口拈来。”

婉媃心中一怔,忙推诿道:“臣妾哪里懂得那些,不过是看夫君烦忧,揣度夫君心意,将夫君所思所想敞开说出来。其实这其中道理皇上怎会不知?不过是碍于君子性格不屑去做罢了。”话落又含了七分笑意三分娇嗔道:“而臣妾可不同,臣妾是女子,不是君子。”

皇上拊掌大笑,一把将婉媃揽入怀中,烦忧心绪一瞬去了大半:“朕的婉儿果真与旁人不同,这些话,放眼前朝后宫,也只有你敢同朕讲。”

婉媃娇羞轻推了皇上胸膛一把,又拈着娟子指了指地上的残羹碎玉,不悦道:“方才皇上盛怒,将臣妾的心意洒了一地,可要伤了臣妾的心。”

皇上额头抵着婉媃的额发,低笑道:“朕今日便去你宫里,与你一同入小厨房,再烹一碗可好?如此便是将朕与婉儿的心意一并融在了汤羹中,朕想着定是更甜些。”

婉媃点头媚笑应下,才听皇上又低声问道:“鳌拜一向同你阿玛交好,你如此进言,就不怕累及母家?”

婉媃周身一凛,她倚在皇上怀中,皇上自然瞧不见她眉头已然蹙成了崎岖的山峰。

她心中所忧虑之事,却不想就这样被皇上轻描淡写的提了出来。

她想过趁此良机替家人剖白,又或替阿玛认下糊涂事请求皇帝宽宥,可最终,她只淡淡摇了摇头,挤出一丝薄笑道:“前朝之事臣妾顾虑不了那许多,若此事当真牵连阿玛在其中,皇上秉公处置便是了。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阿玛不过是皇上的臣子,倘若当真行差步错,总是要付出代价。”

皇上喟叹道:“人人皆道你步懿妃后尘入宫,是遏必隆见懿妃不得宠,又送了次女来刺探朕的心意,也好为日后势弱之际留存一条后路。坦白说,朕也疑过。今日你若为他求情,朕心中还能好受些,可你如此通晓是非,事事替朕周全,朕倒觉得心中有些对你不住。”

婉媃不再回皇上的话,只是将头埋在他怀里更深些,另一手勾在他的脖颈,静静感受着皇上沉稳匀称的呼吸声。

这一夜皇上宿在了承乾宫,同婉媃、容悦一并在小厨房中烹煮了数道佳肴,那景象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君与妻妾和睦共处一般,令人为之动容。

侍寝后皇上疲累歇下,婉媃却双目睁的浑圆呆呆望着窗外繁星。

初入夏,天气渐渐闷热起来。

聒噪的树蝉大多被宫人用粘杆除去,夜里极静,偶有几声蛙鸣点缀,与这夜色相配也是极相宜的。

承乾宫偏殿的窗子望出去,再见不到从前延禧宫种的那株合欢树。

听董文茵讲,那树入了春便再未发芽,内务府的奴才只说是冬日里冻坏了数根养不活了,于是连根拔起除了去。

婉媃想这宫里总是凉薄的,矗立了数十年的佳木,一朝枯败便可随意除去。

那阿玛呢?

他勤勤恳恳为大清奉献了一生,晚年不过行差踏错半步,便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吗?

她哪里又会知道答案。

唯一的知道答案的人,如今便躺在自己的枕边酣睡,可她却连问,也不敢多问一句。

次日晨起,婉媃将今日之事详尽告知了懿妃,懿妃颔首一笑,淡淡回了句:“只要他心里有你,阿玛和额娘总不至于招惹杀身之祸。人活着,便有希望。”

是啊,只要活着,便有希望。

可阿玛穷极一生的奉献,难道仅是为了活着吗?

若是如此,倒不如一早只托生为一山野村夫,不必背负钮祜禄一族的荣辱,无忧无虑,春耕秋收,活得潇洒痛快些。

可如今的自己,身处后宫之中,又与父亲的境遇有什么不同。

婉媃笑笑,向懿妃告别,独身离了翊坤宫,在冗长无边界的长街之上,踟蹰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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