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歌所中剧毒乃为白长卿亲手调配,他自然知晓那药量如何。
婉媃吩咐他寻人去医,他自然心领神会,寻了自己的徒弟日日殷勤伺候在茹歌身侧。
可他派去的人,如何又能将茹歌的身子医好?
前前后后医治了近一月,于是年十一月二十日,白长卿独入永和宫向婉媃传递消息:“娘娘,良妃的身子虚亏到了极致,恐怕熬不过今日了。”
婉媃由着暖座起身,舒展筋骨懒懒问道:“他那儿子可知?”
白长卿摇头:“依着娘娘的吩咐,只说良妃这病能过病气至旁人身上,皇上闻听遣了合宫伺候的宫人不说,连着八阿哥也是不得入内一见的。”
婉媃闭目须臾,略一颔首,吩咐霜若与云蝉道:“伺候本宫梳妆罢。总也是相识了数十载的故人,临了,也得去送她一程。莫要她走得太过冷清,对着皇上,对着皇城,总有怨怼。”
出宫上轿时还是清明的天儿,待至了良妃萧索的宫廷外,竟毫无征兆,零星飘起了撒白的雪。
婉媃凝眸瞧着雪点落在艳色的斗篷之上,瞧着它一点一点化去,直至成了水,透入锦绣中,没了踪影。
她昂首望一眼宫墙深深,笑道:“新雪好颜色,是在为良妃祈福呢。”
无人应她的话,只有带着面纱守在宫外的宫人启开厚重的宫门时传来的阵阵响动,算是对她做出了回应。
她一路走着,望着枯败的树,黄落的草,一事一物都夹着死亡的气息。
抬头一瞧寝殿,深暗不见底,仿佛一条鲜活的性命便要被那黑暗所吞噬。
而自己,便是推那人入了黑暗的刽子手。
她并不惊惧,也无半分后悔。只迈着大步,起开了南北对流的长窗。
任北风徐来,纱幔吹拂,托着刺骨的凉意,直欲将寝殿冰封。
茹歌的榻前燃着盆红罗炭,身上盖着两衾被褥,整个人瑟缩在榻上,被寒风激地唇齿打颤。
榻沿与枕畔尽是干涸的血迹,想起白长卿提及,那毒之深时,人便会有呕血的症状。
想来茹歌病中无人敢侍奉,这才令自持容貌美艳的她,临了邋遢成这幅模样。
她听得动静,竭力抬起眼皮,在瞧见婉媃立在榻前,冲自己露出森然笑意的那一刻吓得惊呼出声。
说是惊呼,可嗓间能发出的声音却是微乎其微。
出于本能,她不断将身子向里挪着。
终是抵到了墙根,退无可退,才满面惊惶的看着婉媃。
婉媃笑意不减,取了自己的绢子垫在了污秽不堪的榻上,徐徐落座:“你很怕本宫?”
茹歌先是一震,而后略有几分尴尬笑道:“臣妾......臣妾没有。”
“臣妾?”婉媃朗笑出声:“你与本宫同在妃位,难为你对着本宫还要自称臣妾。”婉媃伸手向她,吓得茹歌紧紧闭上了双眸。
她手指轻缓拢着茹歌有些斑白的发,口中轻‘啧’两声,无限惋惜叹道:“你竟也生了华发。本宫记着,你初得宠时,是那样的美艳动人。本宫为女子,也忍不住要多瞧你两眼。还记着你一舞动帝心,说是扮作洛神,可却一动不动立在一众舞女当中。即便如此,尚得了皇上倾心许久。”
她的指尖顺着鬓发滑动到茹歌干瘪的面颊之上:“这深宫最是熬人。瞧着你如今这般,本宫实在觉着可惜。”
茹歌将双眸眯成一条缝看着婉媃,怯懦道:“我这病是能过给人病气的,皇上不许宫人伺候,连胤祀也不许来见我。为何你敢来?你不怕吗?”
婉媃平视着她,浅浅笑道:“怕?本宫怕什么?”她信手取过茹歌放在榻头的香炉,凑近鼻尖深吸一口气,问道:“好香啊。妹妹燃的何香?”
茹歌看着香炉镂空处缓缓缥缈而起的淡紫烟气,虚弱道:“是‘醉仙渡’。”
婉媃温然微笑,将那香炉放回原位:“妹妹这病,是不会过了病气给旁人的。原是本宫吩咐太医院如此报给皇上,为着便是要胤祀见不得你最后一面。”
茹歌大惊,瞪大了眸子睇着婉媃:“为何?”她说不了一句全话,便猛烈咳嗽着,有温热殷红血迹顺着唇角留下。
婉媃抬手向云蝉,取过她系在腰间的帕子替茹歌轻轻擦拭着血迹,曼声道:“本宫在这‘醉仙渡’中,添了十足的毒物。你日日闻嗅,也算是体质极佳之人,过了这许多时日才发作起来。”
茹歌用力推了婉媃一把,手指颤抖指着婉媃,激动道:“你?是你要害我?”
婉媃淡然一笑,理一理被茹歌推皱了的衣衫纹理:“本宫没有害你。那香是你自己燃的,不是本宫。”
“自孝懿皇后死后,我从未害过你,你为何......为何要如此待我!”茹歌的声音带着无限怨恨,回荡在婉媃耳畔。
婉媃的凝在脸上的笑像是锋利削薄的刀刃:“你与胤禵背地里说了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令他与本宫生了隔阂,令本宫失了这个孩子。夺子之仇不共戴天,为着自己,为着琳兰,你这条命,本宫都要亲手了断了去。”
有大口大口的鲜血由着茹歌口中涌出,她捂着胸口,神情无限痛苦趴在榻上。
她冷笑,露出染血的皓齿,满目犀利看着婉媃:“钮祜禄氏!你好狠的心!我即便身死,也要成了厉鬼,要你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婉媃盯着她戚然一笑:“你有没有本事成了厉鬼本宫不知,本宫只知道你死了,本宫还活着。你死了,胤祀还活着。你令胤禵与本宫反目,本宫定然也会让你的儿子不得善终。你若是挂心你的儿子,便快快想着法子成了厉鬼,来索了本宫的命,如若不然......”她凑近茹歌一些,近乎是贴着她耳畔道了一句:“本宫活着一日,便会想尽法子,送你母子二人于九泉之下团聚。”
“不!”
茹歌发疯似的挣扎起身向婉媃扑去,云蝉忙护在婉媃身前,一把将她推开。
她虚弱极了,如同一滩烂泥,任人摆布而无可奈何。
她瘫倒在榻下,身子扭动如蠕虫逼近婉媃,口中一直念叨着:“我绕不过你,我绝绕不过你!”
那声音一点、一点淡弱下去。
婉媃毅然转身而去,再不瞧她一眼。
南北通透的长窗仍大敞着,寒风瑟瑟卷在她身上,将她唇边的血液丝丝凝住。
她睁着眼,落着泪,丝丝盯着婉媃离去的背影。
直至再瞧不见一丝残影。
直至再瞧不见一丝光。
直至,眼前漫出了无限深邃的洞黑。
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日,良妃卫氏薨。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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