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岚封嫔的第二日,顺理成章入了长春宫正殿落座请安婉媃。
她是救了十阿哥性命的人,于婉媃有恩。
如今的后宫,婉媃以贵妃位掌六宫事位同副后,她的恩人自要得了旁人不少照拂。于是这也是破天荒头一遭,未在新人册封后初初请安时听见什么闲言碎语。
众人闲话了须臾,进礼由外而入附耳婉媃嘀咕了两句,婉媃面色淡然颔首诺了一声,而后正襟危坐取过茶盏进一口。
茶水微烫,灼了她薄红的唇。
琳兰见她略有几分失神,于是问:“娘娘,可是生了何事?”
婉媃微微一笑:“无甚要事。方才进礼言承乾宫守门的侍卫来报,皇贵妃咯血昏厥,病笃不治,瞧着要不要寻太医去医治着。”
琳兰微皱的眉头一瞬舒展开来,冷道:“皇上嫌她晦气不许人去瞧她,娘娘理会她作甚?”
婉媃抬手以护甲篦了篦鬓边垂散的发:“她到底是皇上亲封的皇贵妃,并未废黜。这事儿总要问过皇上的意思去。”
请安毕遣了众妃去,独入乾清宫将承乾宫事告诉皇上。
前朝政事繁忙,皇上批阅着奏折,近乎是连眼也未抬敷衍了一句:“朕说过,后宫事你定主意,不必与朕来报。”
那样绝情的言语,仿佛今日病重之人非同枕而眠二十载的妾室,而是牲房圈养的牛马羊彘,死便死了,无甚紧要。
婉媃领命而退,吩咐白长卿去承乾宫替她瞧一瞧。
夜里白长卿回话,只道毒入骨髓,回天乏术,最多不过十余日的寿数。
听了这样的话,婉媃并未觉着自己有半分欢愉。
终于盼到了这一日,她大限将至,与自己牵绊纠葛了十数载的至亲至仇如今要去了,她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斜倚在暖座上思忖许久,才命人唤来了与容悦同出一脉的亲妹,佟佳容豫。
“你长姐病重,本宫知晓你二人虽是亲姊妹,却从未谋过面。临了了,你合该去见一见她,莫要留下遗憾。”
容豫略有心悸道:“皇上下旨关押皇贵妃不许人探视,嫔妾不敢犯了忌讳。”
“无妨,本宫许你。”婉媃话落,挥一挥手令她退下。
容悦这长姐,于她而言实在不存什么情分。
虽是血脉相连,可自容悦生母富察氏过世后,年幼的容豫便常听阿玛佟国维在府邸中抱怨,只说她是个丧门星,从他口中听不得容悦半分好。
后来自己的母亲被佟国维立为正妻,自己成了千尊万贵的嫡女,偶向母亲提及长姐两句,却还遭了母亲一番训斥:“她不得皇上宠爱,不受你阿玛待见,入宫不能帮衬着咱们佟氏,是个无用之人,豫儿往后断不可学她的例子。”
这样的话在容豫心底生了根,故而今日虽有婉媃许令,她也是不愿去见容悦的。
她自有无数的理由借口躲避这事儿,可血亲之间到底存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
到最后,也不知怎地,人一路踟蹰着便行至了承乾宫门前。
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来此地,平日里因着自己的尴尬身份,总是要比旁人更加忌讳这地界的。
夜色泼墨,她举眸,映着昏黄宫灯瞧着宫门匾额上‘承乾宫’三个大字。
漆金粉赤,奢华精致,想来从前的她也是受过无限尊宠的罢。
只是如今落得这番田地,实在令人唏嘘。
守在门前的御前侍卫见是他来,帮衬着启了宫门道:“小主莫要过多停留。”
容豫颔首,信步入内。
她一路行至寝殿,推开沉重的雕花黄梨木门,殿内即刻翻出一股浓烈的腥土气息,呛得人蹙眉屏息。
久无人打扫,灰尘遍天而舞,障了她的眼。
她隐约听见深处传来几声无力的咳嗽声,缓着步子入内,才见一满头华发女子独座立在榻上,目光泛着幽蓝的光,似猫儿一样死死睇着她。
她有些害怕向后退了两步,那女人却在此时开口道:“你是何人?”
她的声音如夜枭般尖利刺耳,趁着清淡月光,容豫才瞧清,面前这人虽皱纹横生,眉眼无神,可骨相却与自己十足相像。
她知道,这便是自己的长姐。
可她如何也不敢相信,她不过三十五岁的年纪,何以瞧着似耄耋老者一般油尽灯枯?
容豫壮着胆子上前两步,跪地轻声唤道:“长姐。”
容悦仔细打量着她,忽而起身,如一披头散发的苍魂女鬼飘到她跟前,语气森然道:“是你?”
容豫颔首:“贵妃娘娘仁慈,许我来见长姐一面。”
容悦冷笑一声,用满布皱纹的手将容豫扶起:“她知道我活不成了。”
容豫起身搀扶着力虚的容悦落座,她瞧着容悦面上挂着的那抹挥散不去的阴森笑意,只觉无限的酸楚:“长姐受苦了。”
“苦?”容悦忽而转头,目似利剑觑她一眼:“你比之我又能好到那儿去?你入宫一年,皇上可要你侍寝过?”
容豫垂首不答,可脸上却见不着一丝一毫的惋惜之情。
容悦身上同她留着一样的血,自能感受道她的心思,于是一语中的道:“怕是你心里也存着旁人,巴不得他不与你亲近罢?”
容豫霍然抬首,满面惊异:“长姐如何能知......”
容悦打断道:“凭你所爱之人是谁,如今我不中用,老匹夫如何都会想着法子将你塞入宫中。你是佟氏的女儿,就注定与我是一样的结局。所以你不恨吗?”
容豫心底自然有恨,可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摇头道:“我背负着佟氏一族的荣耀入宫,自不能有恨。身为佟家女,这是与生俱来的职责,我能恨什么?”
容悦近乎癫狂仰天长笑,酸的眼角浸出了泪来:“熬上个三年五载的,自是不恨。可这紫禁城是要禁锢你一生的地方。你尚不知何为绝望,自然不恨。”
笑罢,眼底满是轻蔑瞟了容豫一眼:“我熬到头了,盼着得一解脱。可你的好日子才方要开始。宫中时日还长,我是见不到那个薄情寡义的帝王驾崩了,愿你能守到那一日,来我牌位前上一炷清香,将这好事说与我听。”
这样诅咒皇上的话如此明目张胆宣之于口,吓得容豫毛骨悚然,浑身的汗毛尽数耸立起来,生怕为她所牵连。
她冷汗涔涔而下,跪地一拜容悦,伴着她凄怆的笑声慌也似的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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