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深宫之中，给予过自己温暖的人很多，可彻底令自己从内到外感到踏实自在的，从前是皇上，如今却只余下面前这名不拘小节，甚至有些流气的男子。

她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心，只是不愿去面对罢了。

她深切明白，她这颗心，这样的心意，于伦理不合，也更会害己害人。

于是很快缓和了情绪，转了话锋道：“大人已过而立之年，怎还未成婚？”

沈夜将酒葫芦放到一旁，不由笑道：“心底早存一两人，日后再瞧旁人如何，总入不了眼。”

婉媃别过头去，避开沈夜的目光：“御前一等侍卫每月月钱不少，大人可有在宫外置办屋舍？”

“京城西南面是祖父故宅，昔日家道中落时所幸并未牵连祖父。他身死后故宅一直空着，微臣少时便腾挪了出来，偶尔出宫也是去哪儿地界小住。虽不宽敞，总也窝心。门前植数珠辛夷，待盛夏开遍，也是我最流连宫外的时候。”

婉媃听他朗声笑谈，不由心下一紧。

她如何不明白沈夜的心意？只是彼此都不肯，也不能说破罢了。

若说情愫少时而生，那么自自己入宫以来，沈夜已然守护了自己近二十载。

瞧着她得皇上圣宠时不见沈夜露面，瞧着她青云直上时不见沈夜露面，瞧着她得子欣喜时不见沈夜露面。

这些看似欢喜的事儿，陪在自己身旁的人皆是皇上。

可自己蒙冤禁闭时，是沈夜再三出手相助；为人构陷时，是沈夜筹谋良多；被人暗杀时，是沈夜舍身相救......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她这才明白，自己在宫中沉浸这些年，一直对着自己不离不弃之人，除却贴心的婢子与琳兰，便唯有沈夜一人。

亦是她无数次在自己绝望时鼓励自己振作，在自己一无所有时帮助她一步一步重新爬起来。

所做良多，可他又得了什么？

不过是遥遥看上自己一眼罢了。

心头有止不住的情愫涌出，她在这宫中熬的苦极了，此刻她甚至动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想要沈夜带她走，带她离开这样一个波谲云诡的人间炼狱。

可也只是想想。

“其实大人若有属意的女子，本宫大可求了皇上为你赐婚。男子成家立业总是要事，一来二去耽误着，少不了惹人闲话。”

沈夜不以为然摆一摆手：“世人俗话哪能入耳？微臣心中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做得欢愉喜乐，怡然自得享受其中，这便够了。”他微微滞一滞，忽而爽朗笑了：“大清律例也无一条规定了男子何年岁不成婚便斩首的说法罢？且娘娘瞧着宫外那些个人，即便成婚也有一纸修书送了嫡妻回娘家的事儿，如此害人害己，微臣做不得。”

婉媃静默须臾，亦道：“倘若大人所等之人一生无果，大人也不后悔？”

“后悔什么？这世上许多事都是徒劳无功之事，重要的是懂得享受其中的过程。若事事所求都能有个结果，贪财敛宝之人不都成了富贾？沉迷酒色之人不都成了殷纣？趋名赴利之人不都成了天子？”

这一句落，忽而起风，沈夜想也未想取了自己的墨黑披肩为婉媃披上：“冬夜寒凉，娘娘病体不宜受风，还是早些回宫去罢。”

婉媃将手搭在那一袭沾有沈夜余温的披肩上，惘然笑道：“大人所言不占全理。许多事儿若是一早知晓无果，便该适时回头瞧瞧，指不定有更好的风景在候着自己。”

沈夜的目光清澈而温和：“眼前之景已令微臣流连忘返，既是忘返，何须回头？”

他的声音低低萦绕在婉媃耳畔，婉媃想再劝，可只听远处传来霜若的缥缈之声：“娘娘怎来了这儿？可要奴婢好找。”

她急急上前，欲将雪狐大氅披在婉媃身上，却见婉媃肩上披着的墨黑披肩，一时有些尴尬：“娘娘......”她目光局促瞥了沈夜一眼，将披肩果断取下递到他手中：“劳烦大人替奴婢照顾娘娘，今夜年节，娘娘与大人独处恐要惹人非议，还请大人早些回去歇着罢。”

霜若的语气极为生硬，沈夜不以为然摆一摆手，向婉媃躬身福礼后便去了。

婉媃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无声叹息：“霜若，连你也瞧出来了是不是？”

霜若处事向来谨慎，替婉媃披上了雪狐大氅后低声道：“娘娘，奴婢瞧不出何事来。奴婢只知如今皇贵妃正巴巴儿瞧着咱们，生怕寻不出错处来。”

婉媃摇头，低声道：“是啊，如今我日日防着的，是昔日与我并肩而行的金兰姐妹。日日怕着的，是昔日与我两情相悦的少年郎。”

她起身，在霜若的搀扶下步履艰难往长春宫行去：“霜若，我累得紧。”

霜若并不言语，只搀扶着婉媃的手略略用力以示回应。

这一日回宫后，夜半儿蕴皙哭闹不休，婉媃独独在寝殿陪伴了她一夜。

孩子与母亲总是有着微妙的联系，任她闹得再凶，只要躺在婉媃怀中，旋即便安静下去。

婉媃矗立窗前，望着迷蒙夜色，似自言自语，似与蕴皙攀谈，浅笑道：“你长得可真快呐。记得你兄长几个月的时候，还是小小一只，不比你这般，额娘抱着胳膊酸累。”

“其实额娘倒盼着你慢些长大，能一直陪在额娘身旁，额娘便能一直护着你。”

“日后你会嫁与怎样的人家呢？你皇阿玛定会将你许配给相称的王公贵族，你自出生也便定了这一生不会过寻常百姓紧衣缩食的日子。”

“你皇阿玛疼爱你，定不会允你为人妾室。做得人正妻，受的苦也要少一些。”

“额娘盼着你一生无忧，也盼着你兄长一生无忧。额娘这一生困在了珠光宝翠的荣华里，只希望你与你兄长可以活得比额娘洒脱许多。”

“可是无论如何，额娘也要替你欢喜罢......”

“起码你这一生，是无需嫁入帝王家的。”

凛冽寒冬冰封紫禁，只是这样的阴冷寒凉，终究也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