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孤生

婉媃是在三月初的一日夜间,忽而醒身。

她怔怔下榻,并未如众人所料那般哭的歇斯底里,而是异常平静问了一句:“人呢?”

云蝉未语泪先流,霜若强忍着内心苦楚沉声道:“宫中举哀一月,大行皇后梓宫奉于武英殿,三月二十五启程挪入巩华城,与仁孝皇后同葬。”

婉媃颔首,不顾屋外霜重便向外行去。

云蝉与霜若有心要拦,却被她狠狠甩开了手。

人一双清澈似水的眸子变得黯淡无光,直直盯着二人似藏了嗜血猛兽于其中。

二人也不好再多劝阻,只小心翼翼跟在其身后。

合宫一片素白之色,三五步间仍清晰可闻悲鸣哀嚎之声。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情景,与从前仁孝皇后崩逝之时无两。

长街行至武英殿的路途万分遥远,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蕴含锋芒的刺上。

婉媃紧着步子,全然不像是大病方愈之人,便是连着身后的云蝉与霜若,也只得跑起身子来才能赶得上她。

行至武英殿外,驻足良久。

素白宫灯摇曳燃着,合宫挂便了挽布与番白莲花。

婉媃望着挽了白布的武英殿匾额,遥想从前初入这地界,是助着皇上一并擒了鳌拜。

本以为这一生再也入不了此地,不曾想......

越靠近终点,脚步越发沉缓。

正殿外,御前的李检公公正守在殿外,人脸上泪痕还未干,见着婉媃大惊失色,忙上前请安道:“婉妃娘娘,您怎来了......”

婉媃见他死死拦在自己的身前,口中虚弱吐出一句:“公公挪一挪步子。”

李检颇为为难道:“娘娘,皇上有旨,举哀追思时日已过,任何人也不得扰了大行皇后的......”

“滚开。”婉媃横力推他一把,人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见着婉媃执意向前,一个骨碌起身跪在婉媃面前拦住了去路:“娘娘......皇上为着您身子着想,大行皇后死的凄惨,您见了总要伤感,不如罢了吧。”

“今日你若敢拦着本宫,本宫即刻要了你性命。”

她这话说的语气淡淡的,却又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凌厉。

李检眸色一慌,暗自思忖着。

她是皇上的宠妃,若此刻为难,难保他日不会怨怼自己,为奴为婢的脑袋本就别在了腰带上,如何还敢再拦?

于是退了几步,浅声一句:“娘娘可快着些。”

人方入内,云蝉与霜若便欲尾随,却被李检死死拦住,任凭二人说破天也不肯放她们进去:“两位姑奶奶可饶了奴才吧,您二位要是进去了,奴才这命怕是如何都留不得了。”

硕大的武英殿被挪了干净,唯余懿德梓宫摆放在正中。

旁有香案供台围了紧密一圈,素白一色绕的人眼晕。

那梓宫是极美的。

上乘的梓木所制,不参半星杂质。上浮雕刻飞凤翔云图,共飞凤九只,栩栩如生直欲腾空而起。

婉媃行至梓宫旁,轻轻抚摸着棺身。

一阵阴凉迫来,原是怕着尸身腐烂,在梓宫周遭埋了一层碎冰。

她瞥了一眼棺椁中静静躺着的懿德,脖间的伤痕被敛官施粉黛遮蔽的极好,因上吊溢出的舌头还原口腔内,含了颗通透晶莹的夜明珠压着舌根。

人很安详,只像是睡着了一般。

婉媃颤巍伸手,轻缓抚摸在懿德冰冷的面颊上,未有泪落,也未有哀情。

见着懿德,便若从前一般,唇齿含笑唤了一句:“长姐。”

良久的静默,寒意渐渐将她吞噬,后脊侵入迫人的凉气令她身上汗毛直立。

“长姐,你瞧瞧我。”她极力笑着,轻声唤着:“长姐,那夜你唤我路上行慢些,为何你却行的如此快?快到我连多瞧你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咱们那些风浪都熬过来了,为何?你为何要自戕?”

“你为何要留下我,这般决绝的去了。”

“为何,可是皇上待你不好?”

“为何?”

这一连串的问句,语气渐强,像是非得从懿德口中得出一个答案。

可她,如何还能对婉媃有半分回应?

那夜她与懿德独处良久,直到子时方徐徐从武英殿内行出。

云蝉与霜若本以为她会痛哭神殇,奈何人出来是神色淡淡的,双目空洞却不见泪渍。

二人上前搀了她一把,她只轻轻摆手,独独向前走去:“本宫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回宫去罢。”

执意如此,二人纵是放心不下,也只能远远儿跟在身后。

奈何长街一转,追上去时,人已不见了踪影。

婉媃一路行至了废亭旁,这才缓下了脚步。

这原是她入宫,头一次与懿德相见欢言的地界。

夜色流觞,远方忽有阵阵新雨气息席卷而来。

不多时,雨便淅淅沥沥的落了。

婉媃呆滞立在雨中,恍若经历了一场噩梦,被无边的浓墨黑暗层层笼罩,扼住了她命门,令她喘不过气来。

红墙下的青苔为雨水浸湿,飘零聚拢在一回角。

婉媃怔怔瞧着,恍然觉着,自己便如同那青苔飘零一样,于这宫中,于这世上,再无所依靠。

长姐去了,自幼与自己玩乐长大,相伴后宫十载的长姐,竟就这般突兀去了?

除了府邸中自己那尚年幼的弟弟法喀,她在这世上,便再无亲人。

再也不会有人不计回报的替她着想;

再也不会有人牵着她的手与她同唱一曲昆曲;

再也不会有人遥遥叮嘱自己一句保重。

她怅然麻木,宛若一具失了灵魂的肉,独独蹒跚在废亭之中。

雨愈落愈密,像是千百把磨了刃的匕首生硬刺在她身上。

忽而眸光一闪,竟见此地却独立着一刻海棠树,满树白花恣肆开着,任凭雨打风吹仍昂首枝头。

忆起同长姐邀约绛雪轩赏花的话语仍在耳畔,可却是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

她再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脚下一软颓然坐在冰凉积水的地上,失声恸哭。

泪眼迷蒙中,瞥见一黑影持了油伞,以极快的身法挪动到他身旁,替她遮蔽了风雨。

定睛一瞧,见来人却是沈夜,正面无表情低头瞧着自己:“自己的身子若是不要了,便白瞎了大小姐对你这些年来的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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