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宫中,霜若与云蝉见婉媃满面忧思,谁人也不敢多嘴问上一句。只侍奉着她默然进了晚膳,独倚在暖座上翻着皇上新赐的琴谱。
彼时日光正暖,庭院积雪折射了日光晃得人眼晕。
唯几株新移至的红梅肆意绽着,那嫣红之色为寒风吹拂,连带着朵朵花瓣之上也沾染了残雪。
梅香淡雅,飘入殿中却被熏香吞噬,婉媃所幸开了菱窗,贪婪嗅着窗外的新鲜气息。
殿中暖炉热烘烘的令人欲睡,唯有屋外雪后的清新冷风可令人清醒许多。
正望着,远远看见容悦身着一身落梅色品月纹氅衣,身披雪白银狐皮斗篷,人像是红梅活脱附了身,面若春风,步姿曼妙婀娜。
她甚少穿这样喜庆的颜色,一入内褪了斗篷,于莲心手中取了一碟甜桔蜜饯置在桌上:“莲心的手艺,我尝着香甜,你且尝尝。”凑近些,身上极香,满身狐尾百合的味道,想来是学了李氏的法子,以此熏衣。
婉媃拈了一块送入口中,徐徐道:“是香甜,但未免有些腻。过犹不及。”
容悦一笑,取了一枚兀自吃了:“日子熬得够苦了,平日里贪嘴些甜食总舒坦些。”
婉媃道:“这些时日总见姐姐去探望长姐,可去了太后宫里走动走动?她经了那样的事儿,可吓得不轻。”
容悦无声微笑:“自然去了,听说是被人生生推入了池中。冬日池水结冰寒凉,我只是想着便觉不寒而凛。”说着又神色警觉提醒道:“往后咱们出宫可得仔细着,宫人可断不能离身去。”
婉媃泠然看她:“若是有人存心引了婢子去,到底也不是咱们能主宰的。姐姐说是吗?”
容悦面色微有一瞬的忐忑,很快转为平常,只道:“这样的事儿总是说不准的。不过提醒你一句,那行凶之人还未寻见,往后出宫,身旁总得多带几人护着。”
婉媃取过茶盏捧在手心,低头欲饮,忽而止住,漫不经心一句:“若不是那日抬轿之人不妥帖,太后也不必饶了远路了。”
容悦细微一叹:“唉,谁又能料到呢?冬日肃寒,轿木冻硬变脆易折,吃不住力也是有的。”
婉媃一滞,目光静静望着盏中热茶。
茶水随她颤抖的手微而晃动,泛起了层层涟漪。
宛若是昔日那池因仁宪太后挣扎掀起的波澜,很快又归于平静。
仁宪太后凤轿断了肩杆的事儿,合宫里唯有当日赶去慈仁宫的几人知晓。
皇上下旨秘而不宣,那么容悦,又是从何得知此事?
婉媃听她如此说,情绪并无过多的起伏。只是良久的默然,令殿内空气一瞬冷凝下来。
容悦瞧出不妥,轻声唤了婉媃一声,又道:“怎么了,像丢了魂似的。”
婉媃见她仍是一脸旖旎柔善,不觉感到阵阵森热。
她胸口又层层热浪翻涌而上,是气,是怨,是不解。
重重情绪参杂,一并涌上喉头。她屏息,生生忍住怒意,而后淡然一句:“轿子的事儿,姐姐原不该知晓。”
容悦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见婉媃如此,想要辩驳却已为时已晚。
她扬手命莲心退下,缓过一口气来,才变了悲怆声调向婉媃诉道:“你知道了?”
“原本是疑心,不敢置信。若不是姐姐那般说,我还真怕自己想错了你。”婉媃将茶盏重重置在桌上,凝眉不解道:“姐姐,为什么?”
片刻的沉默,换来了容悦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害死了姑母,又与我作难。有她一日,必无我宁日。”
“可她到底是太后!是皇上的嫡母!前朝旧事咱们不清楚,可眼下她到底没对你怎样,你......”
“还要对我怎样呢?”容悦摆正衣襟,从容冷笑:“从前我事事以人为先,隐忍和善,待谁都奉了一片真心。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她敞开双手,自嘲般环顾着周身:“得到了一身的病痛,得到了皇上的猜度,得到了母亲的惨死,得到了佟氏一族的厌弃,得到了终生不得诞育子嗣的报应!你且告诉我,还要对我怎样呢?”
婉媃一时哑口,她瞧着眼前的容悦,只觉陌生。
可她又有那一句话说错了呢?
从前是那样一个仁善的人,初入宫闱得瓜尔佳氏侮辱,还肯在太皇太后与皇上面前为她求情。可如今竟存了要置人于死地的想法,这般反差,令她一时难以自信。
容悦捧过她的手,言辞恳切道:“太后杀了姑母,难保日后不会除去我。那日那事不是我去做,总有一日便会换了太后去做。届时躺在榻上的,便只能是我了。”
她说着,手下一用力,眸中也含了充盈泪水:“婉儿,我不想再被人害了。”
婉媃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见容悦如此,心也软了下来,只是凄然苦笑问她一句:“姐姐,我且问你一句,李氏生前做下的许多事儿,有没有你的主意在里头?”
容悦脸上的忧色愈发沉重,她忽而左手三指立天,发誓道:“若我与李氏有半分瓜葛,便要我不得好死!”
婉媃忙捂了容悦的嘴,嗔怪道:“说什么话呢?”
“你只需知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将心思动在你与皇后娘娘身上。宫中之人皆凉薄,唯有你二人待我真心。”容悦无力低下头去,黯然垂泪:“这事儿是我做下,我也恨毒了太后。如今合宫都在寻着幕后之人,婉儿,你便将此事告诉皇上罢。在这宫中,我熬得太苦了,如此,也算是解脱。”
婉媃唇齿略有颤抖,静默了许久后,才牵起容悦寒凉的手握在掌心:“往后便罢了吧,经过那事,太后与长姐关系融洽许多,有长姐护着,她自不会再寻你事端。”
容悦骤然昂首,满眼泪光望着婉媃:“你......你肯替我瞒下?”
“人总有行错路的时候,重要的是知道错了,懂得回头。”婉媃带着迷蒙的笑意,沉声道:“我总记得为着我寝室不思的容悦,为着我费尽心思的容悦,为着我遮风挡雨的容悦。那样好的一个人,我愿意信她。”
“婉儿......”
容悦一时神殇,再忍不住泪,一把抱住婉媃,痛快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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