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初入宫时,二人还是少女豆蔻年华,常爱听宫里伺候久了的老嬷嬷讲些前朝旧事。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①
彼时老嬷嬷讲与二人听去的,多是这红墙绿瓦紫禁城中的薄情事。
泪湿罗巾哪里又只是帝王恩宠不再,夜夜啼哭至天明?
若这宫中尚有半分温情在,又如何会将那些个曼妙少女熬成枯败黄花。
情薄,皆不在男女之事。更多的,而是朝夕相处的姐妹一朝反目成仇。
无论是帝王、后妃,乃至于宫婢、奴才,这四方天地困住的人,仿若日久都习惯了凉薄。
亦耳濡目染,于懵懂中,变为了凉薄之人。
所以瞧着昨日还一同端茶递水同屋而住的宫人,一朝错事被乱棍打死,也只是哀声惋惜,翌日,便如同无事人一般,再不愿掉一滴泪。
紫禁城中的人,大都是这样了了一生罢了。
明白些事理,为人略通透些,方一入宫,便能窥见到数十载后的结局。
这些道理,婉媃皆明白。
正如她自己,初入宫时的愿景,不过是做得皇上宠妃,光耀门楣,替生母舒舒觉罗氏在阿玛面前博得几分面子。
可如今,初心还在吗?
她便是不争不抢,不去费心算计,可处在这样的局里,又有谁人是孑然一身的干净之人?
与容悦良久的对视,令彼此都生了几分难堪。
偌大的承乾宫,自容悦获封贵妃之后,恐是头一日这样寂静。
婉媃沉叹一口气,缓而向容悦道:“姐姐知晓我来,自是明白我心中疑虑。如今我只想求姐姐一句实话,自咱们寻出安嫔与其母家勾结惑乱后宫的证据后,姐姐是否与她联合起来,做下了错事。”
“是利用了她。”容悦面不改色,目光诚然与婉媃接上:“可无错事。”
她认得如此干净利落,倒要婉媃不知该如何回她的话。
怔了片刻,方蹙眉摇头:“姐姐糊涂。李氏是怎样的人,姐姐难道不清楚?她害的你我如此,姐姐怎......”
“她如今得了好儿吗?”容悦携了一瞥讪笑注目于婉媃:“大清立朝以来,还无嫔妃获罪皇上,落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
容悦的声音平静而淡然,从前那样柔顺之人,如今提起生死这般血淋淋之事,却是如此无动于衷:“咱们得了证据又能如何?皇上知晓她构陷毒害咱们,因着李氏母家的颜面,总也会留她一条全尸。不若如今,令她亲近婢子反叛,将她所做错事一并和盘托出,且事事戳在皇上心尖儿上,才算彻底断了她的指望。”
容悦忽而笑得更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前朝后宫再不记她一笔,整个人像尘砾一般随风杨了去,实在叫人痛快。”
婉媃周身为寒意所侵,不住打了个寒颤:“是你指使了银朱?”
容悦颔首,婉媃又道:“她既肯帮你,何以连她也要除去?”
“陷害你的人偶是她亲手埋下,你送来坐胎药中的毒物是她吩咐人添下,后来以茴香熏衣的法子也是从她口中婉述与我才致使你滑胎。桩桩件件,那件还能留她性命?”
“那么......”婉媃一咬牙,所幸将心中所疑合盘拖出:“姐姐可是为了同长姐争夺后位,才与安嫔联手,动了这样的心思?姐姐原不是在乎位份之人,怎会......”
“是不在乎。”容悦的脸色霎时变得雪白,声音也随之淡漠下去。她踉跄起身,于袖间取出一份皱了的书信递给婉媃,而后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你瞧瞧这个。”
婉媃接过书信,瞧着纸张泛黄褶皱的模样,便知是容悦拿在手中反复阅了多次。
纸张缓慢铺陈开来,跃然纸上的,却是昔日佟国维书给容悦的那份绝情信。
婉媃一字一句默念完,一时怔怔望着容悦,哑口无言。
容悦牢牢看着婉媃,神色恰如死灰,静静道:“自我入宫以来,是如何与人为善,和顺温婉,你都是瞧在眼里的。可到头来,我得了什么?得了皇上的薄情,旁人的构陷,得了母亲的身死,父亲的厌弃。我怕极了,我不愿再过从前的日子了!我私心里明白,你与皇后娘娘是真心待我,可那又如何?只因有你们,我才能残喘于这深宫之中活到如今,可之后呢?之后又会有怎样骇人的事儿落在我身上,我想都不敢想。我知道,唯有登上后位,唯有手中握有实权,我才能保住自己!才能令母家诸人对我另眼!才能让父亲知晓,我佟容悦并非克母的煞星,我不是连累佟氏一族的废物!”
她停一停,忽而紧紧抓住婉媃的肩膀,怅然落泪:“我实在不想再为人算计,我只想活下去,体体面面的活下去。婉儿,你告诉我!我这样做有错吗?”
婉媃护她一把,轻缓拭去她盈盈热泪,柔声道:“姐姐以为做了皇后又能如何?从前仁孝皇后身居高位,母家于前朝势大,可她还不是为李氏算计致死?”
“那便是她自己蠢!”容悦声音略有嘶哑,近乎是咆哮着喊出这一句:“是她自己不安好心,害人不成终害己!是她自己自大自满,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全局,愿意相信旁人!我与她不同,这合宫之中,除了你,我谁都不信!”
除了你,谁都不信。
这一句话像是印在了婉媃的心窝里,方才的那些质疑与犹疑顺然溃堤。
是啊,容悦如今所做,唯求自保,且她到底并未害了无辜之人,难不成自己真要她一直柔善下去,到头来不知那一日,便要遭人暗害至死?
且这一次,若不是她买通了银朱,自己与长姐到底是没有把握将曦嬅正法。
她紧握住容悦的手,徐徐问道:“我只问姐姐一句话,长生的死,与姐姐有无关联?”
容悦潸然摇首:“我便是知晓李氏为了可以让胤祉出嗣在我膝下而伤了长生的性命,我才会如此对她,令她死无全尸!稚子无辜,她怎忍心?”
见着容悦说这话时身子随之不住颤抖,婉媃心下旋即恻然,沉声道:“姐姐放心,你信我,我亦信你。如今长姐做了皇后,从今往后,我与长姐,必不让人再伤你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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