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悦轻微地咳嗽了数声,望着榻前落了灰的帷帐暗自思量莲心的话。
半晌,才徐徐吐出一句:“她要恨我怪我,也是应该。毕竟是失了子嗣的锥心之痛,我哪里能去埋怨她?”
“小姐糊涂!”莲心急道:“这事儿出的,人总瞧着婉嫔是受害者,对她颇有同情。可您细想,那胶艾汤是止血保胎效用,她早先瞒着合宫服用了那么些时候是为着什么?她这一胎若是安康,怎会以此法保胎?”
虚开着的菱窗灌入一阵清冷的穿堂风,容悦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手臂上细绒的汗毛耸立而起:“你究竟想说什么?”
容悦迟疑片刻,口齿颤抖着有些不敢再细说:“小姐有没有想过,这事儿与安贵人可能并无瓜葛,反倒是婉嫔自己做下的?”
容悦被这话惊得目瞪口呆,只推搡了莲心一把,喘着粗气道:“莲心,你疯了?那是婉儿的亲生骨肉,我与她又无仇怨,她怎会如此陷害?”
“若是那胎儿,她一早便知保不住呢?”
容悦登时面色大变,一时青红相接十分怖人:“莲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婉儿如此待我,对她有何益处?”
莲心并未被容悦的语气吓住,反倒底气更足愤愤道:“奴婢自然知道,只得是这样,才能瞧出她的厉害。奴婢且问您一句话,若您仍是妃位,如今凤位虚悬,懿妃与您皆无子嗣。那么他日皇上立后,谁人的胜算更大些?”
容悦怔怔不语,莲心便道:“钮祜禄一族在前朝已无可用之人,反倒是咱们佟家如今风头正盛。想也知道,小姐您摘得凤冠的机会,是要大过懿妃去的。且皇上在仁孝皇后崩逝时,偏封您为妃,这层意思,您还瞧不清吗?婉嫔已用胶艾,便知保不住自己的胎。若是借由此胎构陷扳倒您,扶持懿妃上位,这后位可不得落在她们钮祜禄一族头上去?”
容悦惨白了脸道:“不会,不会如此......婉儿她不至如此!”
“不至如此?”莲心冷笑,扬眉问道:“小姐当真半分没有疑心过,婉嫔送来的坐胎药,许就是她自己下的毒?还有从前慧妃那事,合宫里的人都知晓了其中缘由,且慧妃是恨着您,事事刻意要陷害您。婉嫔若真心与您交好,怎地也得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给您,给您点个醒。她若如此,您那里又会饮下慧妃送来的牛乳羹?想来若如此,今日诞育皇嗣的,焉知不会是您?可笑的是,婉嫔决然不会要您诞育自己的皇嗣,而小姐您还将她当做贴心的金兰姐妹。您实在是糊涂!”
莲心遽然跪地,冲容悦磕了一记响头:“小姐,您万不敢再糊涂下去!您入宫这么些年,是瞧尽了人情冷暖的,后宫之中,何来真心?便是有,也是她婉嫔与懿妃的亲姐妹情谊,怎能轮得到您身上?”
见莲心如此举动,容悦登时傻了眼。
她本是如此信任婉媃,仅凭莲心三言两语的质问倒不至于疑心。
可诸多事列在眼前,她即便再是相信婉媃,心中也不得不存了个疑影。
而一旦有了疑影,许多事便由不得她细细推敲,只觉越思量,后脊越有凉意入骨。
她神色默然扶着莲心起了身,腮边不知为何有泪淌过:“若她一早算计我至此,这么些年的嘘寒问暖皆是佯装出来,我怎会瞧不出?我知道你为着我,许多事也确实蹊跷,可我想起婉儿的模样,想起她牵着我的手,冲我嬉笑的样子,无论如何,我也不信她会做下此等阴险事。昔日我得以封妃,全靠着懿妃与她的举荐,若说忌惮我,何以要如此?”
“她若不这样,怎能得了您的信任,怎能一步一步凑近您身旁,让您对她毫无防备疑心?”莲心见容悦落泪,亦将忍不住哭出声来:“小姐总还惦记着自己从前的妃位,且看看如今,咱们是这宫里最末流的答应,是皇上弃如敝履之人!小姐,您清醒一些!”
她指着妆台前的铜镜,冲容悦近乎咆哮道:“您瞧瞧自己如今的模样,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已然憔悴到了何等地步?”
这是容悦许久以来,第一次对镜仔细端详自己。
乌青的面色,浅黑的眼圈,无神的眸子正垂着满溢清泪。
曾经的她,亦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胚子,便是连皇上选秀那日初见她时,也对她侧目。
究竟是何时,自己变成了如此令人望之生厌的模样?
容悦闭目,一时间啜泣声不止。
莲心紧拥着她劝慰良久,才见其稍止了啜泣,然身躯却仍止不住颤抖着:“可是我又能怎么办?皇上心里终究是没有我这个人的,如今我降为答应的旨意前朝瞒着后宫隐着,阿玛与额娘是不知晓的。若长久下去,他二人还不知该如何担忧。本以为入宫可以替母家挣几分荣耀,可如今......”
“小姐何时肯去争过?”莲心迫视着她,与她四目相对,目光坚毅道:“您的容貌,心思,家世,有哪一点比不上婉嫔?不过是因着您仁善温顺,不愿去争抢罢了。”
“可是......”容悦眉头紧蹙,长叹一声绝望道:“你是知道我,最不屑去做那些下作之事的。便是我对着皇上,也不曾看着半分算计去博得宠爱。打小额娘便说,这世上顶好的情谊,是两情相悦的缱绻之情,如今我......”
莲心摇头打断了容悦的话,低语道:“您如今要的哪里是两情相悦?那般虚妄之事,自嫁入帝王家那一刻您便该清醒,是您此生都不可得的。皇上的心,从来不会只属于一人。而您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在这万千宠爱之中,分得一杯羹。您不害人,可也不能叫旁人平白害了您去!”
容悦目光渐孔洞,望向窗外承乾宫冬日之景。
从前只在主殿望出去,一切都是那般相宜顺遂,倒不知在这偏殿望出去,覺然是另一番景象。
四四方方的窗,见得四四方方的天儿。
便是连开艳了的雪梅,也如冬雨摧残过一般低垂了花蕊,毫无生气。
“非要如此吗?”
容悦低声问了一句,这一句似在问莲心,可更多的,却是在问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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