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话,婉媃心头一紧。
初入宫时,高台之上隔着黄幕垂帘,皇上便肃声问了她此话。
只如今面前这人,温润如玉,暖笑无殇,倒让婉媃一时间忘却了他天子身份,只当是寻常人家妻室见了夫君,一脸的少女娇羞。
“皇上如今撤了垂帘,嫔妾瞧得清楚。”婉媃倩笑,躬身又向皇上行福礼:“嫔妾不知皇上深夜造访,未曾远迎失了礼数,还望皇上恕罪。”
皇上摇头,摆手向婉媃:“莫要学了你长姐那些勤谨规矩,一味拘着礼,朕也不自在。”
婉媃起身答是,又见云杉仍痴立着瞧着皇上,不觉眉头轻蹙,低声招呼道:“云杉,茶水凉了,去换了温热的来。”
云杉猛然回神,嘴上胡乱应了两句,红着脸匆匆退下。
皇上冲婉媃招收,招呼她来自己身旁坐下。
夜里寂静,二人并排而坐,连微弱呼吸之声亦显得极为沉重,婉媃心中局促,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只听皇上静默片刻夸口道:“方才那曲子,弹的极好。”
“皇上谬赞。”婉媃低眉回话:“幼时同府中乐妓习过,后来皇上命臣下节俭,阿玛便裁了一半艺妓出府,嫔妾闲来只得自己练习着。”
皇上颔首点头,轻抚瑶琴琴弦,发出低沉之音:“你阿玛是个懂规矩的。”而后直视婉媃微红面颊,自吟一句‘双翼倶起偏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沉声道:“曲子甚好,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也是情深,可为何你所奏曲,透着些许伤情?”
“皇上以为何为情深?”婉媃抬眼,见皇上摇头不语,接言道:“他日司马相如一朝得势,动了废妻纳妾的念头,若不是卓文君一首《白头吟》字字恳切情浓,恐再难唤回爱郎心思。”
她凝眉,神有所忧:“‘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①一语道出卓文君多少辛酸无奈,虽说他二人相守白头,可这般恩爱,又怎知不是她卑微隐忍求取而来?其实早在司马相如生了废妻纳妾的意思时,她当日不惧世俗置喙与爱郎私奔的那份情谊,终究是被司马相如辜负了。”
皇上饶有兴致打量着婉媃,须臾后拂袖起身,挪了位置给婉媃,又指瑶琴道:“再奏一曲。”
婉媃点头应下,重弹一曲《凤求凰》。
只是皇上眼神只顾停留在自己身上,将她的心思都瞧乱了,琴音略显仓皇,不比方才沉稳。
一曲落,婉媃战战兢兢回了皇上句自己失礼有污尊耳。
皇上行至她身旁,一把将她手攥在自己掌心,却吓得婉媃花容失色,神情更显忐忑。
“手这样湿。”皇上攥着婉媃的手,又见婉媃眼神闪躲不敢直视自己,问曰:“那日御花园初见,你胆子可大的很,一众秀女唯你敢要朕掀了帘去。怎地如今见了朕,却这般害羞怯懦?”皇上嘴角轻笑浮过,打趣道:“可是嫌弃朕貌丑?”
“嫔妾不敢,皇上天子之相,玉树临风......”婉媃红着脸,结巴回着话,硬着头皮偏过头来与皇上对视。见皇上离自己不过三寸距离,几乎就要贴到面上去,心跳的更快。
那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窒息感,仿若被人锁住了喉头,气短憋闷,心更快要跳出嗓子眼。这是婉媃头次真切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方知怦然心动,胸口如娇兔乱撞是确有其事。
四下俱静,那心跳声在此时更显突兀。
“你怕朕?”皇上将婉媃的手又攥紧些,身子俯下贴近她几分。
“旁的嫔妃见了朕,都是笑逐颜开侍奉着,偏你也不见欣喜,只顾自己脸红的像冬日里燃了的银炭。”
二人就这么静置着面面相觑了许久,直到寝殿帘子被端了茶水的云杉冒失撩开,皇上才撒了手。
云杉瞧着这一幕本想退身躲避,却被皇上唤了过去,轻声交代:“夜深了,伺候你家小主好生歇息。”
婉媃傻愣着,也忘了起身恭送皇上出宫门,云杉则显得格外殷勤,一路将皇上送出宫门上了轿,临了对着远去的御驾还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老远喊着‘恭送皇上’这才算完。
她再入寝殿内,见婉媃正大口饮着她刚奉来的茶水,于是紧了步子上前拦着:“新泡开的茶,小主仔细烫着。”
婉媃饮了一大碗,才勉强在云杉劝言下作罢。
她喘着粗气,右手轻按自己胸口,低声言:“可吓死我了。”说着,又接连深呼吸了数次,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方才送皇上出去时,他没说什么吧?”
云杉摇头:“并未,只是脸上挂着笑,想来心里是喜爱小主的。”
“越发爱贪嘴了。”婉媃娇嗔训斥云杉,又问:“夜这样深,皇上怎会移驾延禧宫?”
云杉将婉媃用过的茶盏收好,取了牛乳清糕递给她:“小主进些,夜里睡得踏实。奴婢方才沏茶时打听了,原是皇上放心不下皇嗣,夜半去了李答应宫里探望,许是出宫时恰巧闻见了小主的琴声,这才着了迷入内,想着与小主叙话。”
婉媃将牛乳清糕噙在口中咬下一小块,神情略显恍惚,云杉叹气蹙眉言:“奴婢方才见小主对皇上似不太亲近,皇上许久才入后宫一次,这千载的机会小主白白错失了岂不可惜。”
“有何可惜?”婉媃情绪平定,恢复了以往沉稳姿态,淡然道:“他若心思能放在我身上,我日日避着他不见也抵不过天定的缘分。他若心思不再,我一味献媚逢迎,反倒引了旁人瞩目。明刀暗枪的招呼上来,我可受不住。”
云杉‘噗嗤’一笑:“小主莫要说的一本正经,方才奴婢瞧着您在皇上面前花容失色面颊绯红一脸娇羞之态,怎不知您是动了情一时失了主意,反倒不知在皇上面前说些什么好。”
“夜半儿的,说些什么胡话。”婉媃轻手拍打了云杉臂膀,笑笑吟道:“倒是我瞅着你,见到皇上眸子都失了神,若是喜欢,明日我回了长姐,让她向皇上进言赐你个官女子的位份可好?”
“小主惯会取笑。”云杉脸一红,收了桌上置着的瑶琴纳入柜中:“皇上龙颜俊朗,又是天子圣威,奴婢这才一时望出了神,私心里也替小主欢喜,本就要嫁入帝王家,若再遇上个麻子癞痢可怎好?”
“我倒觉得相貌平平,端正就是了。”
婉媃托腮,口是心非搭了云杉的话,斜眼瞥着窗外。
宫窗望出去,仍是四四方方的天,压着苍穹的那片雾霭不知何时已散去,微风卷入室,也没了方才那股子闷热。
夜空似披了藏青色的帷幕,缀着如眸繁星,银月撒了如纱光芒抚在院内合欢树上。
风动偶有花落,俏粉色绒花随风飘入寝殿,婉媃双手微张,花正栖在她掌间,引得她唇齿露笑。
这样静好的夜,婉媃许久未瞧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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