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西郊城外有一处小村落,由于饥荒战乱走了不少人,到如今仅剩下户人家,其中多是行动不便的老人以及年岁尚小的孩子,整个村子的大小事务全靠一个花信年华的女子搭理,诸多老人与孩子的日常起居也全都由她一个人照顾。天未亮,鸡未鸣,女子便已梳洗完毕,准备开始做饭,然后由村西走到村东,将做好的饭食挨家挨户,一个不落地放在每一位老人的门前,待清早起身,老人们便可以吃上一口热腾腾的饭菜。
为老人送完饭食之后,女子便要折回家中,开始为那些年岁尚的孩子们准备吃的东西。这些本应坐在学塾内套头晃脑,朗读圣贤文章的孩子们,由于银钱的问题,不得不辍学回家,干起了庄稼地里的农活。及笄之年便嫁到这里的女子深知读书的重要性,不忍孩子们荒废了学业,于是便开始主动为孩子们讲解经义,女子的娘家也算是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家,所以女子懂得道理并不比男子要少,做起讲学的私塾先生来,倒也是绰绰有余。不过孩子们还是玩心大些,真正能够安稳读书的没有几人,女子便想了个办法,老人们的饭菜,女子负责送,但孩子们的一律不负责,要让他们自己来女子的家中才能吃饭,在吃饭之前要先读些文章才可以动筷子,不来的或者来得特别晚的,都没饭吃。此法一出,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来得勤快,恨不得坐在这里天天读圣贤书,至于是不是真心读书,女子其实看的出来。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苦口婆心教导过了,若是还是不愿读,女子便随他们去了,毕竟强扭的瓜的不甜。不过每日若想吃饭,读书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因为女子始终认为,一个人可以胸无大志,但不可以愚昧无知,可以不做那动笔便能写就绝世文章,流传万世,为人人所传诵的大诗人,也可以不做那个能在庙堂之上指点江山,侃侃而谈的王公大臣,你可以是织席贩履之徒,也可以是屠猪卖酒之辈,无论是什么身份,都要学会平等地善意地去看待这个世间的人和事。不因人心复杂,世事纷乱而失去了做人最起码的要求。
读书贵在明理,贵在能使读者知晓该如何做人,书上文字虽然不能尽言世间之事,但上指出的道路,都是先贤们一步一步亲自走出来的,作为后来者的我们,难道不应该去敬重和学习嘛?
女子看待那些坐在门外土地之上,相互之间玩耍打闹的孩子们,神色有些复杂。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本就该充满着欢声笑语,杨柳春风,桃李燕雀,如此不负年少。但以后的世事艰辛,作为过来之人,其实不忍孩子们再磕磕碰碰,所以一切都想着要帮忙安排妥当,苦口婆心,唠唠叨叨,其实都是长辈们发自肺腑的关心,只是孩子们未必能够懂得。偶尔长辈们说的多了,听得晚辈也就烦了,渐渐地就会产生误会,误会进而就变成矛盾,然后彼此之间的言语就会越来越少。
女子坐在门外的木凳上,淘米洗菜,一个年龄相仿的俊俏男子就靠在门边,手中握着一只老旧茶杯,茶杯中装着一杯清水,水中只有些许的茶叶末,勉强算作是一杯茶。男子喝的津津有味,如饮醇酒。
茶水引进之后,男子淡淡说道“其实与孩子们之间存在矛盾这是在所难免的事情,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这些孩子当中,年龄稍大些的那几个其实已经在心中暗暗埋怨你,甚至有的还在背后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吧。”
女子低着头,故而看不到此刻的神色,只听见她声音略有些发颤地说道“孩子们都是好孩子,自然没有。”
男子笑道“自欺并不一定能欺人。”
女子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依旧劳作,只是不再说话。
“是觉得怕说多错多,然后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
女子忽然仰起头,满面笑容地看向男子,“咱们做大人的,与小孩子计较什么呢。”
“这句话听着确实很有道理,不过你要知道,这种道理是错的。孩子们若是犯了错其实更应该计较,而不是选择沉默,放任不管,进而不了了之。”
“年岁尚小,读书不多,道理还不明白,将来长大了就都懂了,不必急于一时嘛。”
“有些道理,小时候便如此认为,长大了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就像小时候不懂得分享,长大了也还是不懂。哪怕因为经历的多了,能在人前装出大度的样子,其实内心依旧还是那个样子,说的好听些是处事圆滑,其实不过就是虚伪二字而已,大哥生前最讨厌的就是表里不一的人。”
“总不能小小年纪,就因为一两句无心之语,便彻底断绝日后的道路吧。”女子有些慌乱道。
男子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太重要的问题,“王氏,你今年芳龄几何?”
女子有些不解其意,但既然男子问了,依旧还是给出了答案,“二十四。”
“花信年华,比我不过才大了六岁而已,你为何活得像个不惑之年的人一样?”男子笑问道,“你说说,我这次不请自来,打扰了你们的生活,就这样站在一个守寡女子的门前,丝毫不顾及你的名声,那些即将如土的老人不去说,只说这群孩子中略微年长的那几个,会不会生出那见不得光的肮脏心思呢?”
女子十分肯定道“自然不会。”
“是吗?”男子笑容玩味,然后蹲下身子,靠近女子的耳畔,脸颊即将贴紧脸颊,轻声笑道“那为何一群孩子之中,那个好像老大一样的小子,目光会时不时瞥向此处呢?而且若是我告诉你,自从他来到此处,看见我在你身边,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你我呢?看似好像跟其它孩子打成一片,一副大哥哥模样,玩的不亦乐乎,其实不过是借机隐藏自己的目光呢?他的举动既可让你安心,不必目光时时盯着那群玩闹的孩子们,又可以借此观察你我,好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说着年级轻轻的孩子,如何来得这些许心思呢?若我没猜错的话,就在我贴近你脸颊的这一刻,他就已经死死盯着我了,说不定还要在心中骂上你几句,类似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之类的话。”
女子一把推开男子,站起身,端着淘好的米走进屋内,蹲在灶台边上,忙着生活做饭。
“你这样一来,只会让他更加误会。”男子蹲在门外,笑呵呵地望着做饭的女子。
“你到底要做什么!”女子有些气愤道。
“不做什么,这些老人和孩子说到底都是有功之人的父母及子嗣,但是同时也是罪人亲眷。王府这么多年来不管不问,只保证让你们不缺吃穿,其实多少还是理亏,尤其是对你极不公平,这么多年难为你了。大哥当年既然答应过你,给这些孩子们一个光明的前程,就断然不会食言。那四个年岁大的,按照大哥生前的意思,送去北境边军磨砺,至于那个几个小的,就安排到南山城去读书,到时候秦家会着人负责照顾。”
“至于那些老人家,考虑到他们估计不愿离开这生活了多年的故土,以及一路上舟车劳顿,恐怕老人家如今的年岁会吃不消,王府之后会派人来此负责一一照顾,届时你就可以轻松些,不必再劳心劳力了。”
女子脸上忽然多了些笑容,却是哽咽道“王氏遗孀在此谢过王府了。”
“谢我大哥吧。父王的本意是不干涉,因为当年那批人虽然最后战死沙场,护卫边疆有功,但同样按照北境军规他们所犯的错,是死罪。按照苏先生当时定下的规矩,是要诛三族的,父王念在旧情,私自保下了他们的孩子,依然是仁至义尽了。”
“小女子明白。老王爷能如此行事,依然是极大的恩惠了。”
北境当时治军之严,若称之为残酷,不近人情,其实并不为过,因为苏先生当时为了那场大战,行事实在是太过偏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取得胜利,是当时站在城楼之上默默观战之人的唯一想法,哪怕因此丢掉性命的人不计其数,他也在所不惜。
“此间事了,你有何打算?是会自己的娘家,还是跟其它女子一样,再寻个好人家,安度余生?”男子问道。
女子淡淡道“哪也不去。”
“为何?”
“因为我丈夫的尸骨就埋在此处,这一生我都是他的妻子,他在哪,我便在哪。”女子不禁流露出笑意。
嫁给一个老实的庄稼汉子,看着他第一次身披戎装,上阵杀敌,不畏死,实打实地拿到了军功,女子的心里其实很自豪。他不是圣人,他也会犯错,而且犯了很严重的错,但是哪怕所有人都会因此谩骂他,不原谅他,可自己却不会对他有丝毫埋怨。因为一辈子不曾视金银为珍宝的老实男子,第一次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伸手朝别人要银子,就是为了给她买一份像样的首饰衣服,然后在朔方城内买一间还算看的过眼的屋舍,让她回到娘家时更有底气一些,自己的男人没给她丢人。不过他却拿了他不该拿的银子,军法面前哪有什么不知者不罪呢,但自己还是不会埋怨他一句,他仍是那个让自己引以为傲的丈夫,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原本盆中平静的水面,忽然溅起水花,荡起涟漪。
张麟轩很识趣地走开了,刚离开屋子不远,女子忽然说了一句,公子要的东西在城内那间当铺存着。
张麟轩不曾转身,淡淡道“知道了。”
张麟轩走向那群孩子之中,不由分说地将扯住那个年龄最大的孩子的衣领,手中有分寸地给打了一顿,然后给挂在了书上,仰着头,淡淡道“从今儿起,给小爷我滚到北境边军,想找回今天的场子,可以!只要你有本事活着回来,到时候就算让我站着给你打一顿都可以。”
说完,张麟轩转身就走,也不管那个树梢上的小子是如何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从张麟轩打人开始,便一直跟在他身后,张麟轩不禁转过身,问道“臭小子,你跟着我干嘛?”
“你是镇北王府七公子吧?”
“嗯,怎么了。”
小孩子接下来的回答,让张麟轩有些苦笑不得,“那你缺不缺狗腿子啊,跟着你能吃香的喝辣的那种?”
张麟轩狠狠弹了这个臭小子一个脑瓜崩,“滚蛋。”
本命吴用的臭小子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立马跑开了,跑到远处,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又不由得朝着张麟轩做了个鬼脸,拿屁股对着他极为放肆地晃了晃。
张麟轩站在原地,眯眼笑着。
臭小子预感大事不好,匆忙逃窜。
张麟轩站在原地,喃喃自语,“九之一,王氏遗孀。一张名单,让人占尽先手,正所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可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天上可历来没有什么掉馅饼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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