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居北境之北,仅在镇北城以南三十里,朔方城的前身曾是一座用来堆积死者尸体的荒城,昔日的此地主宰者更是直接以乱葬岗称呼此城。百余年前,有一位商人来到此地,以九万两黄金外加一十八粒白玉念珠买下了这座城,然后以大火烧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将城内堆积的尸体彻底焚烧干净。在灰烬之上,商人重新建造了这座城,因为居北所以取名为朔方,北方主兵戈,但商人不希望此地再有任何战争发生,所以亲笔在朔方城北城门的匾额下方写下了止戈两个字。
倾尽商人半生心血建造的城池,终于在商人离世之前竣工,商人在朔方城北门城楼处俯瞰整座城,满心欢喜,神色自豪,却有些遗憾。远望而观,雄城俊美,只是自己眼前这一处实在是太过空旷,可商人已没有时间去完善这座城了,世间事难免总会留下遗憾,人活一世,尽心尽力就好。古稀之年的商人躺在城楼上,在明月清风相伴之下,就此睡去。
再后来,封王就藩于北境三州的镇北王张允执先是在镇北城居住了近十年之后,突然决定迁府至朔方城,年幼的大公子亲自设计了新王府样式,一座颇有江南之风的王府。一年之内王府竣工,次年张麟轩诞生,举家搬迁至此。
朔方城依山而建,坐落于朔方城北街的镇北王府其实不在正北,实际上略有些偏东。在韩先生所居竹楼的后方,整座王府平日里最为冷清之地,有一处假山,假山内藏着一道寒铁铸就的铁门,铁门内有一条向下的甬道,甬道极长,链接城外的一座孤山,孤山之下有一处寒潭,寒潭四周有无数天然的溶洞,王府在此建立了一处关押重犯的地牢。
腰悬双刀的女子,在负责看守此地的护卫查验自己身份的同时,脑海中不由得闪过这些旧事。昔年在军中,父王每日都会与她讲些小故事,女孩很感兴趣,认真倾听,认真记下,除了麟诚之外,其他几位弟弟似乎都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
女子想到此处不禁揉了揉眼睛,不耐烦地说道:“检查完了没有。”
守卫赔笑地说着,检查完了,检查完了。铁门悄无声息地打开,由于寒铁的特性,两门之间全然那阴森的磨铁声。守卫恭敬地请女子入内,在女子进去之后又从外面将铁门关上。
铁门之内,极长的甬道的两侧,点着昏暗的油灯,甬道的石阶上略显湿滑,但却见不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素苔。平日里负责打扫甬道的是一位枯瘦老人,平日里少有人来,老人只要负责定期清理素苔就好,无儿无女的老人做事十分细致,倒是不需要王府为此等小时烦心。
往下走去,每隔大约百米之距便能看到一位看守,这些看守都长一个模样,行为举止亦是相同,每一位看守的手中都拿着一本封面浪荡的艳本。看到女子走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把书端起来挡在脸前。
女子有些无奈道:“如果真的忍不住的话,城内有座惊鸿楼。”
容貌,举止皆为一的看守之人,忽然间全部消失不见,甬道的另一端吹来一阵暖风,风过之后,一个身躯虚无缥缈的男子出现在女子面前,眼神有些哀怨地看了看女子,又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体。
你瞅瞅,这是我不去?有心无力呀!
女子轻轻扬起嘴角,淡淡说道:“想死说话。”
男子嗓音柔和道:“郡主说笑了。”
见女子不说话,身体飘渺的男子围着女子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然后笑道:“瘦了,最近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我记得你不是去长平城读书了,怎么样,有没有看上眼的大才子什么的,或者有没有看上你的小相公之类的?”
见女子依旧还是不说话,男人不由得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说说,这怎么能行呢,小姑娘在沙场上熬着熬着成了大姑娘,好不容易离开了沙场,怎么还不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考虑,等到大姑娘熬成老姑娘那就不太好了。不过也没事,说不定日后某些世家小少爷可能就突然喜欢上了你呢,正好你又喜欢人家,到时候你可别因为在乎世人眼光不敢承认啊,喜欢一个人就该大大方方的,过个一两年生个大胖小子,那就有意思多了……”
见男子越说越离谱,女子沉声道:“你有完没完。”
男子有些悻悻然,闭嘴不说话,安安静静地跟在女子身后,看来今天不适合开玩笑,臭丫头火气有点大啊。
两人在甬道内不知走了多久,空气渐渐变得有些寒冷,时不时吹来风中竟然夹杂着一丝血腥味。周遭的昏黄灯光不时摇曳着,突然响起的磨刀声,不禁让人汗毛倒立。女子走出甬道来到一处寒潭边上,身前不远处有一个穿着囚服,蓬头垢面的老人,老人正坐在寒潭边上,亦手掌轻轻舀水,一遍又一遍的清洗这身侧沾满鲜血的刑具,显然老人刚刚对人动过刑。一时间就连见惯了血腥的张麒钰都不由得有些恍惚,好像自己此刻正处在黄泉凶恶之地。
男子在女子耳边轻声解释道:“新来的牢头。原来在巡守司任职,专管审讯一事”
“来者可有王爷的手书或者诏令。”这名眼神有些浑浊的牢头朝着女子轻轻瞥了一眼,便继续低头清洗刑具。
男人对这个牢头很是恭敬,走上前轻声解释了几句。牢头抬起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脸庞,打量一下女子,然后轻声笑道:“原来是郡主回来了,可是要提审那个女子?”
张麒钰点点头。
牢头点头示意,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走到一处石壁上刻着乙亥二字的牢门前,将其打开,站在门外一摆手请二人进去。
张麒钰进门之前轻声道:“还望前辈稍后离得远些。”
牢头笑着回了句明白。
身后的铁门缓缓关上,望着牢头离去的背影,张麒钰有些好奇问道:“巡守司不是有规定,若是一旦人过五十,便无需再为王府卖命了吗?”
男子解释道:“本来是到了外放的年限,巡守司也给了这家伙一笔银子,用来度过后续的日子。可他却说自己喜欢阴暗的感觉,不想见光,五公子于是便安排他来这里看守犯人了。”
二人继续向前走着,走过一段狭窄的通道后,便是一处宽敞的溶洞,溶洞里面有一个囚笼,笼子内有个面色惨白的女子,手脚皆被镣铐禁锢,瘫坐在地不能起身。望着栅栏里面那个模样媚丽的女子,张麒钰不禁眉头一皱,一个原本温婉柔弱的女子,为何偏偏要做那刺客。做了刺客却又临了之时不杀原本想杀之人,一刀刺入,竟是避开了要害,最后两相矛盾,彼此都不痛快,这又是何苦。
囚笼里的女子早就知道外面有人来了,听脚步不是那个负责送饭的牢头,脚步停下,应该是人到了,女子抬起头,一副淡然自若的神情,见到来者后,内心无比诧异,强行压低自己声音,以至于不让自己显得有些慌张,“郡主?!”
“芈姑娘,当年一别,没想不到再次相见竟然是在这样的地方。”张麒钰皮笑肉不笑道。
芈姓女子低下头,面色一黯说道:“想来郡主心里是不愿见我的。”
张麒钰点点头道:“确实不愿见你,但没办法。”
芈姓女子嫣然一笑,“郡主是为七公子来的吧。”
见她如此开门见山,张麒钰也就不在客套,从袖口中取出一颗药丸丢到那芈姓女子面前,冷笑道:“折磨人的法子我多少会些,把药含在嘴里,一会儿忍不住就吞下去,放心你会死的很快。”
药丸落在女子身前不远处的干草上,芈姓女子轻轻拾起送入口中,直接吞了下去,然后露出了一抹惨淡笑容。
早就该死,只是一直求死不能而已,如今若说还有何留恋的话,许是自己还欠那少年一声抱歉。
张麒钰冷冷地盯着她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让你死的如此痛快吧?你要杀我弟弟,难不成我还会怜惜你?这想法未免有些荒唐可笑。当年审理你的卷宗我回来之间看过,总觉得你还有些东西没有说清楚,父王他老人不追究,麟轩又不愿过问,但这并不代表,我也会放过你。”
方才吞下的药丸果然并不致死,此刻那囚笼中的女子满头虚汗,胸腹不禁疼痛起来。她紧咬牙齿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一声哀嚎,倔强使她抬起头,一双幽深的眸子里恨意十足,透过凌乱的秀发,目光死死盯在张麒钰的脸上。
张麒钰的脸上一片平静,淡淡道:“还是不愿说?”
女子始终要紧牙关,嘴里不在蹦出任何一个字来。
“我只是单纯地想找到那个人,毕竟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过就是一颗棋子,对我而言你唯一的用处就是知道幕后之人是谁而已。”
“这一年半,说是在读书学习经纬之术,其实从根本上来说就是父王不愿我插手,故意把我关在了长平城,但你要明白,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王府的长女,张麟轩的长姐,有些事我必须管!”
“想查你背后之人很简单,不过那样会很麻烦,说不定就要生出许多事端,所以我愿意和你做个交易,说则活,不说则死。”
张麒钰的话很平淡,但言语间总能让人感觉到阴寒无比,她声音越来越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不会真的天真到,以为我不会对你动刑吧。”
自小便在死人堆里打滚的张麒钰,近些年虽然由于久不在沙场,逐渐地有些褪去了原本的锋芒,加之她自己似乎有意改变,战场厮杀的事,女子虽然做得,但其实没有必要。读了许久的书,张麒钰如今倒是有了些女子家应有的清逸脱尘,但这并不能掩盖她骨子里那种久经沙场的凶戾。
张麒钰缓缓走向牢笼,抽出左侧腰间那把名为破寒的前朝古刀,直接斩碎囚笼铁锁,径直走进笼中。身形虚无缥缈的男子沉默地离开,不忍再去看接下来的场景。男子刚刚离去离去后,还未来得及走远,一声声女子的哀嚎惨叫便在这幽深的地牢里响起。
许久之后,张麒钰擦拭干净自己的佩刀,收刀入鞘,缓缓地站起身,眼神冷漠地望着昏倒在干草堆上的芈姓女子,对于她血肉模糊的五指,和干草上的大片血迹,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内心也没有任何想法。
女子最后还是说了些东西,比如,琼华城杨震。
张麒钰扯了扯嘴角,忽然抽出腰间右侧那把被自己命名为斩寒的仿刀,此刀乃是由长平城工匠仿造破寒打造而成,虽不及破寒锋利,但也是寒铁一物的克星。张麒钰斩断女子的手脚镣铐,扯住女子衣领,将其一路拖曳到寒潭边上,然后直接将女子浸在寒潭水中。
坐在一旁整理刀具的牢头忽然对着身边的男子笑道:“张家的这位郡主未免有些太狠毒了吧。”见男子皱眉不说话,牢头反倒朝着张麒钰笑道:“郡主大人,用刑审讯也是一门学问,一昧的折磨人,大可不必。”
张麒钰置若罔闻。
芈姓女子被水呛醒,下意识地挣扎时,不小心触碰到了手上的伤口,又是发出一声痛苦的凄惨叫声。张麒钰把她丢到一旁,只见其嘴唇颤抖,面色苍白,湿漉漉的头发不知是被潭水打湿了还是被冷汗浸湿了,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愤怒到了极点,女子的两只眼睛竟然狠狠地盯着张麒钰的脸。
张麒钰与之对视,见她片刻之后还是不愿收回目光,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打算将她在此浸在水中。
寒潭不远处的最后一节甬道石阶上,突然响起了一个在场两名女子都熟悉的声音,“够了。”
刚刚才知道消息的少年,已经是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此处了,少年大口的喘着气,勉强挤出个笑脸,“长姐,放过她吧。”
如果说惨叫和哀嚎是身体上的痛苦,那么此刻的流泪便是心里的痛。
方才无论如何都不曾流泪的女子,此时竟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女子的眼神里有委屈,高兴,痛苦,不知所措……
还有愧疚。
张麒钰看着女子眼神,嘴角竟然流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目光始终在张麒钰身上的男子,心中疑惑不解,她笑了?为何发笑?
张麒钰望着站在前方盯着自己的张麟轩不禁皱眉,眉眼间似有些不悦。她将那柄仿刀插在女子的脚边,语气十分冷漠道:“三天。若三天之后还是有所隐瞒,我必杀你。我向你保证,你绝对会死的很惨。”
张麒钰根本不跟张麟轩说话,径直走上甬道,就此返回王府。
张麟轩顾不得太多,跑过去抱住此刻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女子,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安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放心,没事了。”
女子哭得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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