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将推演之人换作修的话,那么最终所得的结果便是全部,犹如一眼便见万年古树之根须,但古树盘踞之根须又是何其的复杂,真正的起点以及终点因此并不容易找到。故而修不得不因势利导,旁敲侧击地寻求更多线索,从而推导出脉络的最终走向,以及始作俑者的初心所在。
一番言语,真真假假,师徒二人,各有心思。对此,彼此心知肚明,万年以来,早已习惯。化作所梦之白衣,兴许还能问出些什么,但若是在本我之青衫这里,那一切便都是徒劳无功。
鹿衍面带微笑,选择沉默不语。对于自家先生的某些小心思,虽然谈不上一清二楚,但往往能猜得**不离十。言语间的感动归感动,但是真相归真相,有些话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尽信。老人家当初最擅长的把戏就是真真假假,似是而非,要不然也不可能教出自己,索性便什么都不说,静静地看着先生“装可怜”。
有些事,对于修而言,虽然也会很难办,但绝对不会轻易地触动他的心弦,更别说流露出什么伤感失落之色。如果有的话,十有**是他自己故意为之。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修不由得失笑道:“你我这样,是不是挺没意思的?”
闻言之后,修神色一怔,等到他细细琢磨出一些关键所在后,不由得有些唏嘘道:“兜兜转转,竟不知是你当初误了我,还是我日后误了你。你我之间的这段师徒缘分,当真不一般。”
鹿衍弯腰作揖,久久未曾起身,言语间似有些歉意,只听他轻声道:“能成为先生您的弟子,鹿衍三生有幸。”
修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说道:“未来?与我何干。自从老夫当年离开十方阁起,往后的一切便都属于你们,未来究竟是何样子,只有你们说了才算,而老夫不过就是个旁观者而已。至于如今为何返乡,继而插手世间之事,其实与你一样,无非都是为了还债。有些亏欠,就算时隔多年,可偶然间一旦提起,也依旧还是会将你刺痛,半分也容不得你再心安理得地去装疯卖傻。”
“先生也曾留有亏欠?”鹿衍虽然起初并不知道,但也并未如何的惊讶,神色如常,轻声问道。
修抬起手,拍了拍弟子的肩头,轻声笑道:“能成为你的先生,先生其实也很幸运。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只要你能真正释怀,那便一样会有所收获。世间美好,唯有婵娟与佳酿不可辜负,既然拿得起,就千万不要放下,免得将来追悔莫及。有些失去,经历一次就够了,莫要再来第二次。”
鹿衍直起身,眼神坚定道:“请先生您放心,未来一定如您所愿。”
忽然间,鹿衍想起了此人当初曾说过的一句话,感觉非常适合回答先生所提出的问题,于是转述道:“无论初心也好,理想也罢,亦或是所谓的责任,此三者之间,其实并不冲突。执念之深纵然会导致河水分流,但亦可殊途同归,最终仍是百川入海的结局。”
修有些心疼地看着鹿衍,喃喃道:“最大的亏欠,其实就是你们几个。一个个的要么不得自由,要么痛失所爱,更甚者间接地导致了你们中的某些人走上一条歧路,最终深陷泥潭,难以自拔。对此,老夫罪莫大焉。如今在世间随处走走,无非是在想些弥补亏欠的法子罢了。当日去往极北之地的那座雪山,其实是想着日后能够让你更加自由一些,所以与天公做了笔买卖,但奈何最终见到的却并非本我,而是梦中之人,索性也就闭嘴不谈,随便地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先生……十三先生……你们,你们冷静……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咱们万事好商量不是?”一时之间,就连见惯了人情世故的潇然,也不知该如何言语。
此时潇然发现鹿衍好像在眨眼睛,难不成是在给自己使眼色?不过没理由啊。
鹿衍轻轻拍手,以示夸赞,然后打趣道:“先生如今的演技已然愈发熟稔,全然不似昔日那般拙劣。”
修眯眼笑道:“当个傻小子,不好吗?”
鹿衍笑容玩味道:“弟子不可是那老实人张麟轩,愿意做人案板上的羔羊,任其随意宰割。一小坛子醉神,有可能是大道机缘,也有可能是大祸临头。由此可见,傻小子并不好当。”
“哎呀!真是反了你了,小十三!如此目中无人,真当为师死了不曾?还是你认为以你如今的修为,老夫已经管不了你了?!”修突然怒喝道。
鹿衍淡淡一笑,道:“不妨一试。”
潇然神色错愕,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一切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剑拔弩张起来了?而且竟然还是十三先生顶撞自己的师尊,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与此同时,修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小十三,看见没,他慌了,他慌了!”
鹿衍来到潇然身边,轻声解释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先生此行的确是来弥补昔年亏欠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先生他老人家还想顺道多了解一些我的布局,可惜未能如愿,毕竟我不是那个白衣白发的梦中之人,容易被人以所谓的师者威严给震慑到。落子既然无声,又何必开口言语?若最终如愿,自然可以与人复盘,但如今时候未到,不便多说。
尊师重道是好事,但并不意味着卑躬屈膝,不能任由当先生的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是当年我们十三个人都明白的道理,也是我们能成为嫡传弟子的一部分原因所在,但最重要的还是天赋远高于常人。故而某位老人家哄你开心的话,听过就算了,不必太往心里去。至于方才的那一幕,纯粹就是闹着玩而已,以前时常这样,习惯就好,不过后来十方阁里的人越来越多,便也就渐渐地少了这些小打小闹。”
潇然脸上忽然露出笑容,心中不由得有些怀念鹿衍口中的那个“以前”。虽然见过的次数不多,但好在当初曾亲身经历过。
一座宗门,起初不过几人之时的模样,与日后千百人的宗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样子,孰好孰坏,未必有一个统一的看法,无非是旧人感概着今人何其幸运,言语间看似无所谓地说着从前,又或是今人嘴里埋怨着当下如何如何不好,要是搁在以前怎样怎样。后者言语间的所谓向往,与前者的无声怀念,简直天差地别。
修的手里突然多出一把闭合的折扇,拿着它轻轻地敲在潇然的额头,没好气道:“瞧你那点出息,一天天的就知道傻乐,以后给人卖了都不知道!喏,给你的。”
潇然定睛一瞧,一下子便看穿了那柄折扇的由来,惊讶之余,连连推辞道:“先生,万万不可,还请您收回去。”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一样,但其实差别极大,并不是小三的那把本命物,只能算是九成真的仿品而已,尽管比不上正主,但温养灵魂的本事也算数一数二的,最起码比张欣楠给你的那块破木头强多了。在老夫手里自然毫无用处,所幸与你比较合适,拿着吧。”
鹿衍轻声笑道:“收下吧。”
潇然依旧有所犹豫,但最终还是在鹿衍的“帮助”下,成功落袋为安。得了扇子之后,修便立刻让潇然赶紧去将其炼化,以免夜长梦多,为贼人所盗。至于说得是谁,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一个赠礼,一个收礼,一个旁观,你觉得说谁?
鹿衍扯了扯嘴角,不予理会。
等到潇然离开后,修突然笑问道:“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脉传承,理当更强,所以不妨让为师看看你如今的本事?”
鹿衍似笑非笑,神色古怪道:“如此一来,是不是有些不大尊重您?”
修微微皱眉,有些不解,道:“此言何意?”
“主场作战,难免有些优势,怕您吃亏。”
“哦?!那老夫今日倒要见识见识是怎么个吃亏法。”
一袭青衫,随手一挥,天地暗淡,归于两色。
置身于此间天地之中,鹿衍朗声笑道:“小心了您,打伤打死,该不负责。”
面对自家先生所提出的问题,鹿衍并未回答,只是一笑置之。随后看了一眼趴在张欣楠背后的少年,转而又向着北方天地望去,似在寻找一位故人。此人既是昔日知己,又是来日渡口处的大道之敌,彼此之间的关系,极为微妙,恩恩怨怨,当真难以清算。
“堂堂师祖,又怎会加害徒孙?所以自然而然是一桩天大的机缘,哪里会是什么祸事。”修有些生气,然后扭头看向潇然说道,“潇然,你来帮着给为师评评理!”
潇然还未说话,只见鹿衍微微昂首,眼神十分冷漠地盯着他,沉声道:“嘴里胆敢蹦出一个字来,我便叫你立刻形神俱灭,再也回不了十方阁。”
对于鹿衍而言,一番布局,最终所求的的无非就是两件事而已,其一便是避免一场浩劫的到来,其二是免去一场命中注定地离散。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十分地不容易,而旁观者看起来也会很糊涂,因为鹿衍在达成某个目的之前,甚至不得不先自欺,然后才能去欺人,否则万事皆休。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落子,谁又能在棋盘之外看得明白?若是有一部分脉络,推演出两者之中的前者,其实并不困难,反之则难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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