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暴雨,突如其来,京城诸部,几乎没有幸免。
林景贞是个什么人,其实大家都清楚,背负九牧之家的名声,林景贞做事完全可以称得上“无我无私”,就像是一柄神剑,一往无前。
在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这种无懈可击的二愣子。
能怎么办?
让他继续插下去吗?
很显然这是行不通的,因此大家伙绞尽脑汁,想办法给林景贞递话,希望他高抬贵手。
在这一群人当中,甚至包括在山海关教书的李经。
身为李纲李太师的弟弟,又是福建老乡,他说话总该有点份量吧?
对不起,李经的书信根本没有送进去。
林景贞根本不接。
他先把彻查重点放在了宫里,一口气抓了十几个太监,宛如重重的巴掌,扇在了宫里,扇在了官家的脸上。
只不过赵桓一点反应也没有,简直是唾面自干。
越是如此,就越是让大家伙提心吊胆,坐立不安,毫无疑问,宫里都这样了,外面的人只怕更是要哀鸿遍野吧!
圣天子在朝,还真是压力如山啊!
唯一能跟赵桓说得上话的宦官头面人物,也就是御前押班朱拱之,老太监如今已经六十大多了,垂垂老矣。
他不想来,可又没法不来。
按理说,他一个太监,无儿无女,没什么牵挂……可事实上他的牵挂比谁都多……宫里那么多人尊着他,敬着他,指望着他。
谁也不是铁石心肠,这么多孩子,他总要庇护,不然良心不安。
上辈子造孽,托生宦官。
这辈子要是还不干好事,来生怕是要当畜生了。
朱拱之思忖再三,决定咬着牙,来见赵桓。
只是他刚刚到了文德殿,就有小太监过来,在朱拱之耳边低声道:“祖宗,岳大王来了。”
“岳大王!”
朱拱之一愣神,随即脸色骤变,顿住了脚步,他有心返回,可又一想,却是没有胆子,只能硬着头皮,很凑巧,迎面正好撞见了岳飞。
相比起头几年,岳飞明显胖了一圈,脸上的肉也多了,脂肪堆积之后,原来的大小眼的毛病还好了不少,看起来竟然显得儒雅和善许多。
只是朱拱之清楚,这位就在不久前,还一口气剿杀了两个部落,铁血治理,便是蒙兀人听到他的名字,都浑身战栗,要尊一声岳爷爷。
“岳大王,这一次可是进京述职?”朱拱之主动打招呼。
岳飞含笑,“朱大官,这次你可猜错了……我是来逛亲戚的。”
朱拱之一愣,亲戚?什么亲戚?
岳飞笑道:“官家的公主可是我岳家的儿媳,老亲家请我过来叙旧,你说我能不来吗?”
朱拱之一愣神,却也明白了,怪不得岳飞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皇宫,越来官家是走的特殊路子,把岳飞弄到了京城,别说百官,就连宫里都不知道。
如此手段,也只能说官家厉害!
朝臣敬畏赵桓,也是这个原因。毕竟赵桓有着太多可以调动的力量,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渠道,可以轻松调动,打一个措手不及。
就像一些开国君主一般,为什么能做到手握生杀大权,勋贵功臣无不引颈就戮,想反抗都反抗不了。
诀窍就在这里面。
朱拱之看了看岳飞,心中了然,知道这事情小不了了。
他深深一躬,“岳大王,你是个厚道人,有你在这里,奴婢也就不用去见官家了……烦请岳大王转告官家,宫中宦官都是没有家的人,宫里就是大家伙的家。每个人都知道一个理儿,是官家的呵护,在乎,大家伙才活得有了人样儿。离开了官家,大家伙就连牛马牲口都不如。无论如何,宫里的人,都是把官家放在最前面的!”
朱拱之一躬到地,岳飞沉吟少许,到底是伸手,拉起了朱拱之。
“朱大官放心,我会带到的。”
“拜托了。”
朱拱之转身离去,背影落寞,脚步踉跄,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妙的气息。
岳飞看着他良久,长叹口气,也转身回到了宫里,见到了赵桓。
“官家,朱公公已经走了。”
赵桓点头,“知道了……鹏举,你说朕不见他,是不是有些无情?”
岳飞无奈苦笑,他不善言辞,这时候就更不知道如何应对,“官家自有决断,臣唯有遵旨。”
赵桓朗声一笑,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毛笔。
“鹏举啊,你就是这么无趣……早知道朕就让晋卿进宫了。”
岳飞脸色微红,躬身道:“是臣让官家失望了。”
“不!”赵桓又一次摆手,哼道:“谁值得朕百分百信任,朕自己还不清楚!”
岳飞低头不语,但是脊背却更加挺直。
片刻之后,赵桓伸手,让他坐下。
君臣相对,赵桓叹了口气,“其实你也不用太紧张,让你进京,不是朕罩不住了,而是朕想干一件大事。”
岳飞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朕……朕想废除宦官!”
“什么?”
岳飞大吃一惊,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废除谁也不能废除宦官啊!
貌似宦官这行业比皇帝还早呢!秦始皇还没一统天下,不就有个假宦官嫪毐吗!
“官家,臣以为宫中事务繁多,如果只是用宫女,未必能应付得来。太监古已有之,官家着实不宜废除,否则的话,宫中乱了纲常,却是得不偿失了。”
岳飞的态度赵桓并没有意外,只不过他却不能接受岳飞的看法。
“鹏举,你从天子纲常出发,主张保留宦官,可朕这里有个不同的看法,这些年来,朕主张均田平役,主张百姓在律法面前平等,反对世家大族压榨百姓……朕这些不算错吧?”
岳飞忙躬身道:“官家是千古未有的仁君,是大宋百姓之福!”
“不!”
赵桓摇头,“鹏举这么说,就未必公允了。朕虽然约束别人,可是在朕这里,却未必如此。就拿宦官这块来说,为了伺候朕,就让无数孩童切了命根子,入宫侍奉……有时候朕觉得脸上发烧,比起那个山中老人,朕还要更过分,你说是不是?”
岳飞猛吸口气,无言以对。
从道理上讲,当然是对的。
从情感上讲岳飞也很厌恶宦官,更讨厌宦官专权,欺上瞒下……这话是没错的,可有一个问题,就是废除了宦官,宫里要怎么办?
让谁伺候天子?
万一真的出了点差错,混淆了天家血脉,这可是了不得的大罪,而且还是无法挽回的那种。
“官家,臣,臣以为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赵桓微微一笑,“鹏举,其实这事情说来说去,就是把什么放在第一位的事情……朕可以告诉你,朕觉得有些东西,超过皇权!”
岳飞听到这里,神色骤然变化,他愣愣瞪大眼睛,盯着赵桓,在确认官家不是开玩笑之后,岳飞颇为感动。
甚至可以说多年来,赵桓给他的震撼太多了,但是到了今天,才让岳飞彻彻底底,心服口服,古往今来的圣君明主不少,可是能做到赵桓这一步的,却是凤毛麟角,甚至是绝无仅有!
谁都知道,历代开国君主,都会苦心孤诣,制定法规,编织官僚体系,为了长治久安,千秋百代,挖空心思。
可历史又证明,不管立法的初衷如何,要不了几十年,就会严重变形,甚至是南辕北辙,良法也会变成弊政。
抛开很多复杂的原因不说,皇帝本身就拥有无与伦比的权柄,整个朝廷制度,是围绕着皇帝一个人设计的。
祖宗家法很大,继任皇帝需要忍一下。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继任皇帝想要改变,又有大臣愿意配合,还真就能推翻祖宗家法……这一点熙宁变法就很能说明问题,自从神宗之后,几十年的翻烧饼,更是说明了这一点。
皇帝这个位置真的很有趣,除了开国的少数皇帝能做成一些事情之外,其余的皇帝,想要成事,实在是太难了,但是想要坏事,却是十分容易。
“说到底,良政善法,最是不容易坚持……朕扪心自问,能给后世留下什么东西?是京城皇宫?还是疆域版图?文治武功?”赵桓沉吟道:“相比之下,朕更想留下一种理念,一种态度:百姓并不卑贱,没有谁需要自残身体,来伺候别人。能在皇帝身边,也不是什么最好的福利。”
“每个人都要有尊严,不论男女,不论君臣!”
岳飞悚然一惊,赵桓的话,堪称石破天惊,可是在岳飞听来,却是那么顺耳,仿佛是从心底涌出来的一般。
尽管这种想法明显违背君臣纲常,属于严重的大逆不道,但是岳飞却十分喜欢。
“鹏举,朕不能凭着天子的权力,逼迫百姓自残身躯,侍奉君王。高官豪门,富商巨贾,也就不能逼迫百姓,逢迎权贵!不许豢养奴仆,不许压榨女子,不许霸陵孩童……总之,上位者不能予取予求,不能随意践踏弱者,不能破坏社会的道德底线。在这个世道上,总是不乏趋炎附势之徒,上位者做什么,他们都会想尽办法,去赞美吹捧。普通人有半点错误,就会被揪着不放,甚至逼着付出生命,还要被踏上几脚,啐几口吐沫……”
“说到底,这都是人们从心里觉得,上位者合该有更多的享受,有更大的权力,可以予取予求……鹏举,在朕这里,却是行不通的。你说天家血脉,这事情很重要。可百姓之中,喜当爹的也不少。总不能为了皇宫的这点事情,就让那么多人,断子绝孙,遭受无穷痛苦,一世屈辱吧?”
“鹏举,你说真的这个道理,可还讲得通?”
岳飞还能说什么,只剩下五体投地。
“官家所言,自然是极有道理,只是从古至今,能像官家一般,体恤普通百姓,把穷苦子民当成人看的天子,何其之少!”
“臣,臣代天下万民,叩谢天恩!”
赵桓不愿意让岳飞下跪,可他到底没有拉住,岳飞执意行了大礼。
事到如今,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赵桓会让岳飞进京,这种纯粹的理念之论,也只有岳飞会无条件支持赵桓。
在这一点上,他们不像是君臣,更像是同志!
有了岳飞在,自然是皇宫大内,一片祥和,任何不开眼的东西,也不敢在岳飞的眼皮子底下乱来。
稳住了阵脚,接下来就是看林景贞的动作。
不出半月,林景贞递交了第一批的调查结果、
“回官家的话,内廷统计处,历年以来,合计贪墨侵吞在五百万缗以上,其中贪污十万缗的宦官,就有十七人之多!”
赵桓点了点头,“看起来就算是真的眼皮子底下,也难保清廉。”
林景贞迟愣少许,磕头道:“官家,臣不敢期满官家,这些贪墨情事,没有半点虚假……只不过贪墨国帑民财,也不只是宫里的人,甚至可以断言,他们贪的还只是一小部分罢了,还有更大的蠹虫!”
一往无前,无所畏惧,林景贞的确是一柄神剑。
赵桓笑道:“此案自然是要查下去的,不过宫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朕也不能护犊子,装作视而不见。”
赵桓道:“在宫里设立统计处,是因为和金人作战,调度钱财物资,数额巨大,又走国库的,也有走宫里的,从上到下,种种数字,多如牛毛,朕不能毫不知情。到了如今,国家也太平了,虽然需要清查的数据账目更多,但是在宫里设一个统计处,弄一群宦官在朕的臣子之上,到底是不合规矩。”
“朕现在就下旨,裁掉统计处,他们的作为,仔细清查,如果有为非作歹,绝不姑息!”
林景贞连忙施礼,高呼圣明!
“别忙,朕还有话说……”赵桓笑道:“朕不忍子民自残身体,侍奉宫中……自此之后,朝廷不再招募宦官,宫里旧人,三年之内,悉数裁撤,妥善安置。”
“啊”林景贞目瞪口呆,“官家,这,这恐怕行不通吧?”
赵桓一笑,“有什么行不通的……从良家子弟当中,选出少许,每天清晨入宫做事,到了傍晚,就退出来。其余时间,悉数用女官侍奉。至于,御前班直,一切照旧。”
赵桓笑道:“其实就算按照以前的办法,使用宦官,也不是没有漏洞。侍卫,御医,总有办法的。当初仁宗晚年,一心求子,不就有人混进宫来,代工生育吗?”
林景贞当然知道赵桓所讲是对的,说起来仁宗赵祯,虽然被那么多士人推崇,说什么万般不会,只能当官家……可他这个官家,对外不能抵御西夏,平定叛乱,对内不能压制众臣,保护忠良。
甚至连家都治理不好,一个儿子没有不说,还被戴了绿帽子,怎能说一个惨字了得!
以赵桓的强悍,加上后宫的单纯,的确不可能出乱子。
林景贞的无奈在于,赵官家已经把宦官给废了,天子付出这么多,朝廷这边,又该拿什么给天子交代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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