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被震住了。
他没想到这沈有容一来就给自己上演了一出大戏。
联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连他也都只是想了一想,甚至都不知道能否有机会,至于虾夷,便是兵部职方司那边也只知道是日本北面的一个大岛,上边有和倭人不一样的虾夷人,沈有容居然提出了以虾夷为基地进行经营。
这个建议不可谓不大胆,而且更为关键的是沈有容敢这么说,肯定也是有底气,不是信口开河,连冯紫英都不知道虾夷岛上的情形,德川幕府现在有没有征服虾夷。
“沈将军,你知道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也知道虾夷地?”冯紫英忍不住问了一句。
“冯大人,元熙三十二年之前,我一直在辽东,叶赫部、乌拉部、辉发部我都很熟悉,甚至去过很多次,没想到辉发部已经被建州女真所灭,但建州女真虽然现在把海西女真吞并大半,但是他们要想短时间内彻底同化掉海西女真诸部,也没那么简单,尤其是靠近海边的那些部族,多以山林渔猎为生,很多时候建州女真也只能是以效仿我们大周的羁縻模式来对这些山林部族,……”
沈有容的话让冯紫英意识到这一位还真的是有故事的人,照理说他都离开辽东这么多年了,不该还对辽东有如此了解才对。
看出了冯紫英目光中的怀疑,沈有容淡淡地笑道:“冯大人,沈某虽然在福建为官,但经管海防,和那些个海商打交道很多,而以前沈某也在朝鲜有些熟人故人,所以通过这些海商沈某能从朝鲜那边打探到建州女真的活动,甚至比兵部的消息更准确更细致。”
冯紫英恍然大悟,点点头:“沈将军有心了,海西女真的确被建州女真吞并大半,但实际如果如将军所言,是否可以通过朝鲜来沟通和联结海西女真?”
“恐怕很难,现在咱们大周在辽东局势不妙,朝鲜方面已经对建州女真心生畏惧,他们素来畏服强者,建州女真对他们也颇多威吓,所以他们决不会答应。”沈有容很肯定的摇头。
冯紫英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
朝鲜素来是依附强者,虽然壬辰倭乱一战大周联合朝鲜击退了日本的侵略,但是大周在这一战中暴露出来的种种虚弱、**和迟钝都让朝鲜人看在眼里,只怕心里早有了别样心思。
尤其是在建州女真迅猛崛起的这几年里,朝鲜的态度已经在悄然发生变化,对于建州女真的一些要求也不敢再拒绝,这些情报冯紫英也从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边获知了不少。
如果不想办法逆转这个局面,只怕要不了几年朝鲜就会彻底倒向建州女真,甚至跟在女真背后咬大周一口了。
“那将军的意思是只能靠我们自己?虾夷地那边如何?将军可曾去过?”
冯紫英对沈有容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有信心。
如果只是一个纯粹的悍将猛将,冯紫英也不过就是顺手提携一把,推到合适的位置上,但是现在沈有容的表现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单单是他对辽东局面的分析判断就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虾夷地在日本东北端,据说气候寒冷,不亚于辽东,但也仅仅是不亚于辽东而已。我在辽东时就已经听闻过一些海西女真人提及过虾夷地,后来到福建,和一些倭寇海盗打过交道,他们也提到过曾经去过那里。岛上的虾夷人和他们倭人截然不同,但据说倭人蛎崎氏已经控制了南部虾夷地,不过虾夷人并不太服从蛎崎氏的统治,而整个中北部虾夷地仍然是虾夷人自主。”
沈有容显然也是做了充分准备,“虾夷地面积不小,北面也有港口,但是冬季可能会封冻,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若是要谋划此地,还需要早花心思准备。”
沈有容已经看出冯紫英一些意图,就是要从另外一侧谋划对建州女真的牵制和反击。
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就是一个重要支点。
目前来说,海西女真已经被建州女真吞并大半,慑服在奴酋努尔哈赤刀锋之下,但是也并非毫无机会。
建州女真也是在大周纵容之下才逐渐发展起来的,海西女真诸部不过是没有得到更多的机会罢了。
如果大周真的有心并舍得投入来扶持,海西女真东边临海残部未必就没有机会,最起码也能给一门心思想要西进南下的建州女真制造相当麻烦。
处于更北面更落后的野人女真(东海女真)一样是如此。
冯紫英虽然不清楚野人女真在前世中的结局,但是可以想象得到最终他们还是会被建州女真所吞并,但现在有机会介入改变其历史,相信一个现在仍然处于绝对正统地位的中央王朝对于这些野人女真来说会更让他们心动,也更符合他们的利益。
“没想到沈将军闲置其间居然也能对辽东局势有如此深刻的了解,紫英也是花了许多心思从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里获知各种情报才能综合推断出来这些情况,却被沈将军一语道破,让紫英倍感惭愧啊。”
冯紫英毫不遮掩的和盘托出,“本想考一考沈将军,却没想到沈将军反倒是把我给考住了。”
“冯大人过誉了,沈某在辽东十多年,又在福建十多年,实际上都没有离开过海疆,接触的也多是海上四处游走的各色人,免不了就要和他们打交道,他们有些有求于我,我也希望从他们那里获知各方面情况,所以自然也就了解多一些,兵部职方司和行人司那边可能在针对建州女真情报收集是哪个更多是正面,少有考虑到从其他侧面来了解,……”
沈有容很坦率的态度也让冯紫英十分满意,明知道自己这是一场考较,但是却不以为忤,而且也能客观的讲明自己之所以能如此了解此类情况的原委,这恰恰是一个能独当一面将领的特质。
“先前沈将军说了从短期从紧迫性来说,辽东局面需要由辽南——登莱——江南后勤保障线畅通来改善,那么是否还有更长远的考量呢?”
冯紫英微笑着看着对方道。
沈有容也知道对方会问及这个问题,之前自己也专门就埋下了伏笔,就等对方问及。
当然他也同样清楚,能提出开海之略的冯紫英肯定不比寻常人那么可以三言两语糊弄,对方对开海的利弊一样有着很深刻的了解,而且能让汪文言这位自命不凡的好友也极为推崇的人,当然不简单。
“从长远考量,沈某以为冯大人也应该早就想到了,那就是全面开海,彻底把大周的人力物力体量优势和位居中央的地理优势发挥出来,无论是日本还是西夷人,如果真的要和我们拥有上万里海疆和数以千万计的沿海百姓来比,只要我们放开手脚让我们的百姓可以出海要不了几年,我们就可以收获一大批能够在海上驾风驭浪的船夫,也能造出一大批我们想要的舰船,我们再有地利之便,谁能在海疆上奈何我们?反过来,我们还可以以我们的优势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看着沈有容炯炯有神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神采,冯紫英都差一点儿要觉得莫不是这厮也和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者,可穿越者能混得这么差么?
当然不可能,只能说此人长期在辽东和福建这等海疆之地奔波历练,不但对大周的实情了如指掌,同样也对朝鲜、日本和西夷有着很深刻的认识,这等人才,在这个时代尤为难得。
“那沈将军在福建经营水师多年,对水师一道如何看?”冯紫英追问。
沈有容吃了一惊,见对方神色郑重,不敢怠慢,思考了一番之后才缓缓道:“大周水师就目前情形来看,说句不客气的话,守户之责都难以胜任,也是当下时机尚好,没有太大来自海上的威胁,否则……”
“……,山东水师几近于无,闽浙水师迫于倭寇海盗之威,仅能勉力维系几个重要港口和卫所不被敌扰,而两广水师荒于嬉戏,多和南洋海盗眉来眼去,……”
这番话可谓刻薄,难怪沈有容在兵部投贴一年也无人问津,没有那么上司喜欢这等下属,再说不济,用这等言语来形容,恐怕当事人都受不了。
冯紫英观察沈有容同时,沈有容也在观察对方。
他要看看对方当得起汪文言所说有经天纬地之才这句太过夸张的话语没有,有才者甚众,但是有经天纬地之才者罕有,但仅有才还不够,若是没有广阔的心胸,一样难成大事,至于年龄,那倒是小道了。
自己有些刺耳的言论并没有让对方皱眉,对方似乎更轻松了一些,这让沈有容也更增添了几分信心。
“那大周水师如今当如何应对?”冯紫英还要看一看对方除了宏观战略上的见识外,在真正实务的本事见解,这关系到他对对方的推荐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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