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芝园。
叠石如瀑,回廊如画。
背负双手的男子站在栏杆前,手持一并朱紫混搭的叠画折扇,注视着窗外的湖景,这里是他暂时借来的别宅,作为扬州最大总盐商之一——叶泓叶启泰的别苑,寿芝园便是在扬州也是大名鼎鼎。
如果冯紫英来过这里,便应该知道这里便是日后扬州经典园林之首——个园的前身。
一个灰衫男子一溜烟儿的沿着回廊溜了进来,在进门时被挡住了一下,简单说了两句便获准通过,蹩了进来。
“二爷。”
“来了?”男子没有回头,“情形如何?”
“朝廷这几位爷还在扬州,今日是分巡道几位爷做东,在东关大街的顺风楼宴请他们几位。”灰衫男子低垂着头小声回答道。
“我是问你这个么?”持扇男子淡淡地问道。
“爷,他们这几日活动很乱,两位据说是观政进士带着一帮吏员和府衙、县衙的小吏一直在搞调查摸底,嗯,填写一份调查单据,小的已经誊录了两份回来,……”
“拿来。”持扇男子转过身来,脸如刀削,棱角分明,一双眼瞳更似鹰鹫,厉厉灼人。
灰衫男子赶紧递上,持扇男子接过一目了然,随即皱起眉头。
他有些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规模,经营品种,进货渠道和运输方式,经营年成,永隆四年、五年、六年的收支盈利状况,借贷状况,借贷来源,利息,有无使用过钱铺银庄等等,林林总总怕不是有一二十个问题。
这其实有些类似于一个经济调查表,当然有特定针对性,而对于一般人来说,自然就难以明白其意图了。
不过对于持扇男子来说,却不一样。
凝神苦思许久,持扇男子方才捏住这纸单,点点头,“干得不错。”
舒了一口气,灰衫男子赶紧道:“谢爷的夸奖,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还有呢?”
“另外就是几位对对银庄钱铺、丝绸工坊和船行比较感兴趣,这两日里看了好几家,另外府衙和县衙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们似乎觉得扬州码头的规模也太小了,……”
这让持扇男子有些越发搞不明白这帮人是想要干啥了,开海港口之争是在宁波、泉州和漳州之间,什么时候和扬州扯上关系了?但要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也不尽然,他还是能揣摩出一些东西来,那就是扬州似乎要作为日后这几座城市开海之后在内河上的一个中转枢纽?
有点儿这方面的意思,否则他们搞这个对各行各业的调查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推动这些货物的外销?西夷人和日本人、朝鲜人可不会要这些,而且这要算上运输成本,肯定是折本买卖。
不过这都不重要,这些人南下的意图在他们刚出京师时,这边就已经了解到一些了,的确是想法很宏大,但和自己没太大关系,自己更关心的还是这帮人行程,以及未来自己这一方的决定。
轻轻叹了一口气,持扇男子心中也是纠结,到现在自己这一方一帮人都还在争吵不休,没有拿出一个决断来。
可这朝廷开海之势越来越猛,各方呼应也越来越响,已经成了不可逆转,这帮人的摸底调查并不单纯是为开海之事而来,而更像是为如何让开海之后让开海的规模和涉及面如何更深更广而来。
“嗯,那这几人可有一些其他异动?”
“回爷,崔、吴、孙三人甚是谨慎,基本上都住在户部钞关里,龙禁尉那几位也是住在户部钞关里陪着,那位姓魏的则住在漕运工部分司里,也不怎么出门,不过前日里漕帮倒是有人拜会姓魏的,带了一个明月坊的一个雏妓进去,下半夜便由漕帮的人又带了出来。”
“哦?”持扇男子心中微微一动。
“至于那位最年轻的姓冯的虽然也住在户部钞关,但是每日都要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去一趟,一般是申时才从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回户部钞关。”
“他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作甚?”持扇男子讶然问道:“你们可曾了解?”
“回爷,查过了,他们是和另一艘船一起抵达扬州的,据说是巡盐御史林大人小姐的坐船,回来看望其父,嗯,林大人似乎有些病重,只是爷也知道,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不好进,我们也不敢轻易靠近,那里是秋水剑派和盐帮的势力范围,盯得很紧,……”
持扇男子微微点头,扬州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码头,无数人都在这里讨生活,江湖人也不例外。
像工部漕运分司,那便是运河上第一号帮会漕帮的势力范围,若是谁敢去漕运分司里惹事,那就是和漕帮为敌,同样在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那就更甚。
盐帮虽然是一个松散的体系,而且理论上是和都转运盐使司衙门一个是贼一个是官,但是谁都知道私盐是杀不尽的,那么在一个可控范围,甚至寻找合适代言人的情况下,盐帮这些私盐贩子的存在就是合情合理的了,虽然这并不合法。
秋水剑派则是扬州城中著名的门派,同时秋水镖局也是扬州乃至南直隶赫赫有名的镖局,总镖头同时也是秋水剑派的掌门人秋藏锋号称江南独行,一柄秋泓剑曾剑挑太湖十二连环坞。
秋水镖局也就罢了,秋水剑派秋家就是扬州城中一个窝商,虽然不算是总商,但是凭着窝商身份和在仪真、宝应等线的坐商,秋水剑派也过得很滋润,从广元年间一个不足五十人的小门派,短短几十年间就发展成为现下在南直隶也算是颇有名气的大门派,可以说靠上了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有很大关系。
“那姓冯的和林大人是何种关系,可曾查明?”
“只知道姓冯的每日都要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和林大人也见过几面,应该是在京师城里的关系,看那护送林大小姐回来的男子应该是林大小姐的表兄,据说是原来金陵老四大家中的贾家嫡子。”
灰衫男子应该是把情报收集得相当扎实,基本上能了解到的都了解到了。
“哦,金陵老四大家的贾家?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持扇男子微微一惊。
贾家是南直隶的坐地虎,在金陵尤为势大,当然这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贾家根基在金陵,在南直隶这边仍然有雄厚人脉关系,而且贾家门生弟子广布,据说现在的金陵知府贾雨村便是贾家远支,和贾家关系匪浅。
“那他们的行程摸清楚了么?”
“据说是后日前往金陵,龙禁尉有七人同行。”
持扇男子沉吟不语。
自己后方消息还没有传来,也就意味着各方还没有就最后结果达成一致意见,也就意味着没办法对这几人采取任何行动,可是到了金陵只怕就没有那么好动手了,没准儿贾家和当地官府就要加强他们的护卫力量,而龙禁尉在金陵势力也更大,若是多少几个龙禁尉,要想动手就更难了。
“去召集人手,在明日赶赴龙潭准备。”思考良久,持扇男子终于还是道。
“爷?!”灰衫男子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
“去吧,不用多问,我会见机行事,如果什么都不做,一旦那边消息来了,我们就只能措手不及,束手无策了。”持扇男子长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这风险很大,所以现在暂时准备,等待时机吧。”
*****
“你是说这是林大人建议的?”崔景荣颇为吃惊,“你和林如海也有瓜葛?”
冯紫英笑了笑,“崔公,乔公和林公是同年,……”
“我知道他们是同年,但汝俊兄和林如海可没什么交情,一个是山西人,一个是苏州人,而且林如海早就当了巡盐御史,他这个巡盐御史可是和都察院关系不大啊,伯辅,你说是不是?”
崔景荣笑着把头转向孙居相,孙居相脸色不太好看,但又不好不理,只能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这个两淮巡盐御史就是都察院的一个耻辱,当初天平帝开始,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与皇帝妥协,让出了这个巡盐御史,使得这个巡盐御史位置一直被皇帝牢牢掌握,不再属于都察院,久而久之,都察院似乎也就默认了这个现实。
便是长芦巡盐御史、河东巡盐御史和两浙巡盐御史尽皆是都察院派出,其虽然主要事务是对接户部,但是人却是属于都察院的,唯独两淮巡盐御史却一直是由皇帝直接任命,这就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
“崔公,林公娶贾家女,而贾家和我家算是世交。”冯紫英无奈地解释道,“另外小侄有意求娶林公之女。”
“呵呵,我说么,这紫英这几日为何频繁往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跑,还真的是成了喜闻铜臭味的人了?原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呵呵,理解理解。”
崔景荣不以为意,两淮巡盐御史不可能搞什么子承父业这一类勾当,林如海当了这么几年巡盐御史,现在病重,恐怕就是要考虑后事的时候了。
点击弹出菜单